璀璨。斑斕。我竭盡所能地在一篇作文裡描摹星夜的色彩。
我用那隻哀鳴著生命流逝得太快、力道遒勁得尖端快要彎的黑筆，寫下一片夜空有多麼美麗。那些漆黑的、深沉的夜裡，幾萬光年外的星有多耀眼。隨著詞彙窮盡，心裡慢慢平靜下來，一個又一個形容詞在我眼前鋪展成一種矯揉，一句又一句排比在我腦中高升起一種造作，筆的、虎口的哀號愈發大聲，我的動作也愈發緩了下來。我看著寫了三行的星夜，想著，作文裡星夜終究只能值三行。
並不清楚一篇作文的價值會落在幾級分的區間，我總是聽從老師們的建議拚命地寫，彷彿只要把稿紙寫滿，讓教授們看見溢到格子外的一灘墨水、我的誠意，就真的能得高分似的。然而我終究不知道，即使我拿到了所要的分數，獲得了所要的肯定，過程裡我卻失去了哪些東西？
每次作文發下來，只要是抒情的題目，「家人過世」、「親友罹癌」肯定是不敗的經典，而寫這樣題材獲得高分的我，自然也因嚐到了甜頭而開心寫著。那個過程裡我「失去」了很多親友，也因為要寫出「作文」而失去了很多，像那被稱之為「自然」的筆觸。十歲的我到十七歲的我，始終無法理解的是，短短五百字內我究竟能做出什麼「起承轉合」？最合理的是起承，沒意見的是合，而最反感的則是轉。
學不會如何轉得合宜，也學不會怎麼治療一路作文考試所產生的後遺症，在經過那些四五六級分的榮耀洗禮後，我剩下的彷彿只有光鮮的空殼子，還有如果不照著「作文」風格寫，恐會得到一二三級分的無盡焦慮。我開始學怎麼把哲學融入星夜，學怎麼從一支放在母親抽屜的口紅空殼得到靈感，也學怎麼盡可能自然地寫。唯恐筆的馳聘會使言語難以篩選，只能戰戰兢兢地想該怎麼繼續「作文」。
而即使在明白寫文與作文的並不完全相同後，我仍舊難以去判別什麼時候該寫文？什麼時候又該作文？我無法在短時間內自由切換，無法現在自由地寫，而十分鐘後又轉換成老師教我們的那樣。那儼然成為了我一個難題，常常寫到一半突然覺得這樣不行，這樣只有議論的文著實太無趣，於是動動筆寫下了三行星空，最後卻淪落被說造作的下場。
那樣的念頭是種不甘作文，於是沿著所望拔高的聲音；但同時也是在這作文教育裡的一種陷落——怎麼會突然加了這麼多修辭呢？連我自己看起來都像是刻意要秀文筆，但其實不是，我只是不甘心，只是寫得不快樂。
曾經我國小作文就寫了三行關於冰淇淋口感的描述，像後來我也會為了星空、為了螢火蟲諸類物事而摹寫到我自己上限的三行一樣。那時我為自己感到驕傲，當然現在的我已經沒那麼得意了，即使明白那確實是一個訓練自己如何譬喻、如何摹寫、如何從生活瑣碎獲得靈感的過程，但我仍無法理解那三行的存在意義。因為對象是冰淇淋，而我們總覺得對象是社會議題才有意義。
曾試過放飛自我地在高中的作文考試寫作，其中一次考得很高，另外一次則低於我對自己的要求。從此對於這種賭局我都不敢輕易下注，唯恐賠的不只成績，還有我在文科方面的尊嚴（至少我是那樣看重的）。
而我最大，也最幸運的一次賭注大概就是近兩年前的那次會考，題目是「我想開一家這樣的店」。我寫了最多人寫的咖啡館，而用不同意義的咖啡去安慰不同客人的「特點」大概也有非常多人寫。但非常幸運的是，那次我一看到題目就非常有靈感，於是快樂地飆寫到了第二面倒數幾行才結尾，甚至還剩下了至少三分鐘的時間。當時我對自己的作文非常有把握，最後也如期獲得六級分。
可是現在的我卻發現了一個嚴重的事實——如果我早幾個月出生，遇到「青銀共居」這種反映社會的題目，我很肯定自己無法寫得好。有時候我也有點難過自己迷戀上寫小說，因為寫了比較多東西後，我明顯逐漸對「作文」感到反感，再也難以用老師教的技巧，也再也接受不了如是刻意的「轉」。
我始終覺得五十分鐘裡寫下的五百字，要每個人都「起承轉合」，這種教法很像是在機械式地創造作文的孩子。現在這麼多人討厭作文，甚至曾經喜愛的我也開始討厭，難道師長們真的沒有察覺嗎？不是只有起承轉合的文章才是好文章。
曾經我寫的一篇〈彈珠汽水〉就被評審評論：「我不知道為什麼很多青少年寫作者的結尾都很怪，要不就是要有個總結，要不就是好像很正向浪漫的結束。」於是我很後悔我為結尾而結尾。其實我也曾想過這樣作結很僵，但沒有一個老師教我怎樣順其自然地結束。
（甚至包括接下的幾個段落似乎也是這樣的格式。）
雖然我反感起承轉合，但並不代表我認為這樣的模式不好；只是我覺得老師們只教這樣，實在是太狹隘了。也因此寫下這篇文章，算是訴苦最近對作文感到的惶恐，也抱怨一下我跟朋友們對現在作文教育的不滿。
當然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可能這篇也沒什麼人會看到的寫手，但能夠透過自己喜愛的文字來「改變」、「表達」也是我喜歡寫文的一大原因。我自己很喜歡、也很嚮往用書寫來反映時事，寫小說時用故事來包裝、宣傳這些時也感到自在；也因此我希望現在的、未來的學生們在寫作文時也可以學會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表達它，而不是像我老師說的：「其實現在的作文還是很像八股文。」
雖然我沒有走教育事業的打算，出社會後大概也不會再接觸到校園，但我還是希望至少未來的某個時候，寫作的教育可以變得開明一點、活一點。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3MuKNM1v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