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重物品都放在左邊櫃子,上面那格。」
抱著一盆剛洗過,尚且濕重的衣物,母親的步伐匆匆。許是為了趕快做完一天繁瑣工作的最後;也或許是因十月底的臺灣天氣已轉涼,夜色沁入房間,怕孩子,也怕自己著涼。
整理著書包,我不明白抬起頭。母親沒有看我,卻似心有靈犀,補充後半句:
「明天下午我要打疫苗。妳早早睡。」
說罷,母親推開因風而顯得單薄的鐵門,匆匆前去陽臺,把一件件濕黏的衣物給掛上竹竿。衣物能被風吹乾,而渾身濕黏的母親,並非簡單的幾陣涼風便能把她整天下來的汗給吹乾。
手邊的動作緩了緩,心情五味雜陳起來。
毛玻璃後,母親匆匆掛著衣服,卻又小心地把每件都給整好、攤平。一如她想把臉上的皺紋撫平一樣。
母親向來是個不化妝的女人。家裡沒有化妝櫃,更沒有什麼化妝品,最多同時出現五六條口紅。
一條放在包包,一條備用,其他則是單純的殼。
殼。也有單純的?
將最後兩本書放入書包,模糊的身影與平淡的語調,又令我不明白了。
老舊的門「咿呀」幾聲,被蛀蟲侵蝕過的木板分離,隨著把門扯近,黏合時重複的那聲恍若老房子的輓歌。我默默走到母親說的櫃子前,其實小時便已調皮爬上凳子,翻過母親的紅錦囊。裡頭幾顆珍珠與戒指,想必蒙上了塵。母親早已告別青春。
我翻開其中一格,裡頭幾支口紅的空殼正穩穩地躺著。
躺著,看著殼們躺著,我不禁想:世界當真會把那低低的機率降臨在我母親身上?我想,數字再如何低,最多也就會是一個安慰人的理由。終究,潛存的副作用與死亡,怎會不讓人恐慌?自己上陣時笑說不會輪到我,隔天輪到家人,面對突如其來的「貴重物品在櫃子裡」這樣的告訴——誰能不慌?
伸手拿起一支空殼,裡頭被清得乾乾淨淨,好似那胭脂當真從未存在。
常說人總是健忘,記憶力卻又矛盾地強。只要有個殼的形狀,回憶便不請自來地把空洞給填滿。可即使記憶可風乾、可醃製、可長存,我們還是會害怕生離死別。
有種死亡是肉體上的死亡,有種則是被世人遺忘——可不論哪種,終究是使人慟然的離別。哪怕明天的晚霞還沒到來,我已然為那句話感到坐立不安。
「咿呀——」陽臺的鐵門被推開又闔上,母親抱著空盆子,匆匆的步伐總算變得緩慢。
悄然把那殼放入口袋,離開了母親的房間,「妳還沒要睡呀。」母親些許訝異地看我一眼,腳步卻再次匆匆了起來。「趕快睡,明天不是還要上課嗎?」
「嗯。」我把身體蜷入被窩,秋的微涼同我綣入漸淡的思緒。
我還是沒有把那話說出口:「媽,妳不用那麼擔心的。」只是默默把臉面向陽臺的毛玻璃,看著模糊的衣服與平穩的風聲。
睡意如水流般捲上來,母親在隔壁浴室洗手的聲音嘩嘩地響著。
我們都害怕離別,害怕死亡、害怕被遺忘。而我最後沒有打開左上方櫃子裡的紅錦囊,母親如風的語調,平穩而帶著微小的亂流度過了這一劑。自然,疫苗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麼可怕,但藏在小機率裡的離別,那點風險足以讓人深感恐慌。
面對著窗,於是我把與母親的這段記憶,藏入這小小的,嶄新的口紅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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