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嶄新的小白鞋踩在水漥裡。就在頂樓的我的旁邊。
它還嶄新嗎?我從頂樓遠遠俯視著那個淋著雨的孩子,望她書包,髮絲,末端一顆一顆雨珠,沿微小的纖維回到柏油,如其他直接墜落的雨,濺落。
它還是白的嗎?我靜靜望著,沒有意識到原來自己跟她一樣,原來也是淋著雨的,整場傾盆大雨裡,天空潑來的一盆翻轉的海,酸鹹地淌上皮膚,像一根根小針,細細地就鑽入了身體的每個孔洞。
孩子,為什麼要那樣淋雨呢?我在心裡喃喃,渾然忘記自己身為流浪漢。
孩子,為什麼要那樣淋雨呢?就像他們問我:先生,為什麼不好好工作呢?
我在心裡哀默地為她倒了一場雨,就像每一個家人友人甚而路人,實實地把無盡的酸臭潑灑到我的身上。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能斷言這孩子沒有受過那些髒水,我雖然跟她未曾說過一句,但這並非是我第一次見她。
每個雨天,她都揹著書包來到頂樓,每次都撐了把白得鮮明的傘,像要向世人昭告自己的純潔,更像要為自己哀悼些她也不知道的什麼。初次到來,她看見臥倚牆邊,坐在受雨打而咚咚著響的遮雨棚裡的我,欲言又止。我招手,她初步怯懦,卻又什麼都不畏懼般地走來。我拿出打火機,點了根只剩一半的菸,遞到她的手裡,抬抬下巴。
孩子垂眼凝視著那菸,像在想,這是流浪漢抽剩下的?還是路邊撿的?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記得眼前乳白的霧濛了一片,她劇烈地咳嗽著,卻又像終於獲得什麼般,狠命地抽著那短短一截菸。邊哭,邊咳,邊吐出毒霧。
我想,這抽法簡直不要命了,剛開始咧著嘴笑,感受溫熱,腥臭的氣噴灑在臉前。但很快,我就後悔了,急起身,想扳開她的嘴,被咬了口,再繼續用力扳,才終於自她口裡奪回那支灼燒過口腔,再在口腔裡熄滅的菸。
她試圖吞下菸。別人吐出煙,而她試圖吞下菸。
妳瘋了?我剛想這樣吼,她的白傘跟她整個人,都無力地墜到了地面,哭著把自己蜷成一團,像朵雨裡凋謝的花。微愣,接著又不發話,撇過臉,往雨棚裡坐了過去,拍拍地板,要她也坐進來,別淋雨。
孩子坐過來,仍然是哭,像個小嬰兒日以繼夜地哭,日以繼夜地來。每次身體多了新的傷,就來,怕我不知道,每次都撐著那把晃眼的小白傘,還有永無止盡的哭聲和大雨來。只有雨天看得見她,彷彿她就是一場陰鬱潮濕的雨。
每次來,她都穿著一雙破舊無比的黑皮鞋,有次對我比比劃劃,我才知道原來她可能是啞巴。知道她是啞巴,我才想到這棟公寓,有個酒鬼的孩子就是個啞巴。我不禁產生了憐憫,看她努力地想告訴我,這雙鞋子對她意義非凡,代表一段舊的人生,而那人生,原是她與她的母親。
很舊了。我也努力想告訴她,這比我的遮雨棚還破。她咿咿呀呀笑了。
確實很舊了,我也想換雙新的,但沒有能力,只能困在這黑皮鞋裡。孩子繾綣地微笑起來,卻不知在繾綣些什麼,是她的過去?還是她的將來?這樣常來頂樓的孩子還會有將來嗎?恨不得把菸捲入肚裡的孩子還能換新的鞋子嗎?
我暗暗想著,自己雖然窮,但至少有一小點積蓄,本來要當去另一座城市的旅費,接著全拿來買了一雙小白鞋。最初我沒有告訴她,但有天她不再帶純潔的小白傘來了,也不再哀悼什麼了,只是麻木地,靜止地,靠在頂樓的圍牆邊。
我在雨棚裡靜靜看,卻看見她突然脫了落漆得看不出原本模樣的皮鞋,依稀,依稀記得自己衝上前抱住了她,被狠狠踢了好幾腳,幾聲咿呀衝破雨聲,整場陰冷的雨裡沒有光。
她像第一天般蜷著身體,蜷著她的遍體鱗傷,已不是凋謝,而是逐漸腐敗於這座城市。她慢慢成為家庭,頂樓,公寓,與城市的養分:被吸收,被逼迫,而後慢慢腐朽。孩子還沒有死去,但卻已經被這座城消化了。我想起自己。
拿出盒子,我給她看嶄新的小白鞋,比劃著告訴她,這是給她的。再告訴她,有了它,妳就答應我,妳有了新的人生,好嗎?她跪在地上,痛苦的眼裡倒映著無措的我,和一點小小的白。我分不清那點白色,究竟是光,還是不過只是小白鞋。
她點點頭,破涕為笑,卻比哭還要難看。我問她怎麼不帶傘?她比劃,剛好,人生也要換新的了,傘就不用了,再買新的就好。真的嗎?真的。那一刻她比我看過的任何堅韌的,從石縫裡鑽出的花草還要陽光。
然而,我被她的假像騙了。
再次見到她,已經只剩下那雙整齊放在牆前的小白鞋,裡頭盛滿雨水。
我被尖叫聲刺醒,從雨棚出來看時,她已經以凋零,腐敗,死去的姿態,躺在這座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的城市。她的酒鬼父親沒有來,公寓裡的其他人卻都來了,看著揹書包的女孩赤著腳,睜著眼,淌出血。
她仍舊沒有帶傘,也沒有帶上她舊的,或者新的人生。只是靜靜,死去。
我回到雨棚,像孩子般把自己蜷著她的模樣,咿呀一聲大哭了起來。大雨淋濕了整個身子,整座城市,整片我們同樣逃不出的永遠暗著的天空。
而後,我們終於死去。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