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阿鴞羅第一次回應瑪雅洛的時候,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阿鴞羅實在是個很安靜的女孩,雖然在村子裡以「奇蹟」的名號著稱著,但實際上大家遇到她時都不會打招呼,偶爾的幾聲「阿鴞羅,去到森林裡吧」、「阿鴞羅,是什麼讓森林賦予妳這一頭美麗的髮」也總是得到沉默的回聲。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對阿鴞羅越來越沒興趣,只剩下瑪雅洛這樣的男人,擁有追求她的動力。
「是因為愛嗎?瑪雅洛,你是無法懂得一座像是森林的女人的心的。」在阿鴞羅即將滿十六歲,到了與男人締結婚約的年紀時,瑪雅洛的母親,為阿鴞羅賜名的大祭司艾理林多阻止了瑪雅洛再次出門尋找那名坐在油桐樹上的少女。
「長老們與您都說一名獵人應該要學會懂一座森林的心。」瑪雅洛難得的回嘴道,盯著艾理林多同蛇一樣陰冷的眼睛。
「她不是森林,阿鴞羅跟森林唯一的共同之處只有,他們都難以馴服。」艾理林多手裡握著祭祀用的號角,號角的聲音在經過她吹響後能夠傳遍整座村子,據她所言,可以傳到河的上頭。
「森林不是用來馴服的!阿鴞羅也是,沒有任何一座森林應該被馴服。」瑪雅洛怒斥著母親,直視著她狠戾的暗紅色眼睛,彷彿在她的眼珠裡望見了一座難以撫平的猩紅色森林,一條逡巡圍繞著獵物的巨大、布滿血色蛇鱗的蛇,正迅速地捲起一陣火光向他襲來。瑪雅洛不禁移開了眼,也不自覺屏息避免聞到艾理林多身上厚重的血腥味。
「森林,即是我的所有物。」艾理林多的聲音如巨蟒一樣發出憤怒的嘶嘶作響,「你是,村莊是,阿鴞羅也是!」她大吼一聲,將號角吹出了響亮的,傳遍整個村莊的聲音。
號角宏亮的聲音猛然剖開了香甜的夢境,將所有村民召集在了大祭司家。艾理林多憤懣的將瑪雅洛往地上一摔,大吼一聲,村民們猛然一顫。「走,我們去阿勒曼的家裡尋阿鴞羅,她成為了惡魔,現在還想附在我可憐的兒子瑪雅洛身上!」
「必須將阿鴞羅殺死才能將瑪雅洛與其她被惡靈附身的人們給救出!」艾理林多將手裡的火把高高舉起,火光照亮了每一張恍然大悟而後憤怒的臉,村民們大聲地回應著,儼然一群野蠻人,一群光著膀子的男人與面目猙獰的婦女怒喊著阿鴞羅的名字來到了阿勒曼的家。
此時的阿勒曼仍然神遊在未被號角聲剖開的夢境裡,一股麥子發酵的酒味濃濃的聚積在阿勒曼的房子,為首的幾人一打開房門,濃烈的酒味登即讓周遭的人嗆得咳嗽起來。艾理林多捂著口鼻,指向不遠處的油桐樹,那一抹如精靈般發散著淡白色光暈的身影。
「阿鴞羅在那,抓住她!」艾理林多一下令,村民們蜂擁而上的將樹上的阿鴞羅給拉扯下來,然而她卻並不怎麼意外,只是微微揉著自己被男人拉疼的手臂,跪看大祭司陰騭的眼神。
艾理林多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眼前絲毫不害怕自己的女孩,她如初春嫩芽的淺綠色雙眼毫不畏懼的看著她,艾理林多甚至無法從裡頭找到任何一絲她想要看到的情緒:恐懼、懊悔、疑惑……沒有,阿鴞羅的眼睛就只有一片單純的綠意。
艾理林多想起這個名字還是她給她取的,會取意思是「奇蹟的森林」的阿鴞羅,是因為最初她望著這孩子的雙眼時,也是看到了一片小小的,剛成長的森林。艾理林多跟阿鴞羅一樣,她們都看得出一座森林的興旺,健康或病老,生存或滅亡。
「母親!您已經走火入魔了。」被綑綁在地的瑪雅洛朝著艾理林多喊道。野蠻的村人登即抓了一把被雨水浸潤過的青草,堵在少年嗚咽的口中。
阿鴞羅寧靜的看著艾理林多眼裡被火蛇環繞的紅森林,在她挑釁的目光裡,難得的開口說話:「森林快被燒光了。」這是村人們跟艾理林多第一次聽見阿鴞羅說話的聲音。
阿鴞羅的聲音很空靈纖細,就像是十月的水聲流過,或者綠芽鑽出土壤的摩娑響。「森林快被燒光了。」這次阿鴞羅沒有開口,但在場的人們都再次聽見了那道縹緲的聲音。是從森林裡來的。艾理林多聽得出是大地在附和阿鴞羅。
「聽到了嗎?阿鴞羅沒有開口就能發出聲音……她是惡魔!是會讓莊稼枯萎死去,把村莊搞得雞犬不寧的惡魔!」艾理林多背對森林面對村莊大喊道,喉頭不禁顫抖。那是來自於森林給予的不安與阿鴞羅不臣服的憤怒感。
村民跟著沸騰起來,紛紛把稼倉裡的乾柴抱了出來,拿麻繩把阿鴞羅綑在中間的木柱上,周圍淋上了從阿勒曼家裡拿來的酒。「哎,你們幹嘛拿我的酒……」阿勒曼昏昏沉沉的去搶奪酒甕。
「點火!」艾理林多大斥一聲,村人們登即把火炬扔入阿鴞羅四周的柴木當中。無力的少年瑪雅洛不禁將頭深深埋入油桐氣息的泥土,以淚水滋潤油桐。
阿鴞羅緩慢的眨著被燒乾的眼,面對森林背對村莊,雙眼裡的綠意反而隨著被火光點亮愈發盛大起來,像是終於從小苗長成了一片熟成的古老大樹,擎天巨樹的葉紛紛被熱風震落,卻又在下一刻,枝椏長出了更多的深綠色的葉與乳白色的花苞。
艾理林多瞪著逐漸被燒成乾屍的阿鴞羅,眼裡的一片火紅不知是倒映著阿鴞羅周身的熊熊大火,抑或她本身瞳眸裡熾熱的光。她此刻的腦袋充滿了阿鴞羅空洞,而後被綠樹的繁葉與花苞充斥的雙眼。艾理林多想要把阿鴞羅臨終前的畫面洗掉,可每一次眨眼,那畫面便揮之不去。
那是一片油桐。然而,她從未看過那麼盛大的油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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