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良久,想像中的槍響沒有響起,也沒有冰冷的槍口抵著他的額頭。路禹緩緩睜開了眼──來者卻是一名提著燈籠的老人家。
平穩,沉著。他的黑布破鞋在青石橋上摩娑出的聲音是這樣的。遠方的大人已經舉起了槍口,對準了他。然而老人沒有一絲對於日人警察的畏懼,而是將他歷經了風霜的嗓子扯開,喊出了洪鐘的聲音,劃破夜晚死亡的氣息。
「天乾物燥──」
「小心火燭──」
「小心火燭呦──」
陸禹依稀看到遠方的大人都放下了槍,罵罵咧咧地碎念著他們的語言。他聽得懂日文,無非就是在罵這老頭找死之類的。
陸禹抬頭看著老人,他孱弱的身軀在這寒風中,像是什麼時候都會倒下一般。燈籠紅色的外衣漆得明豔,紅得像是直接用人血給浸泡而成──路禹被自己的想法給嚇了一跳。但他確實在空氣裡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路禹順著視線看去,便又瞧見了老人的兜裡,一把亮晃晃的刀若隱若現地嶄露著殺意。
他似乎明白了老人打算做什麼。
「老人家,這可是死罪啊!」陸禹急迫道。他見過太多太多這樣打算反叛的人了,可沒一個有好下場。「光憑您佬,是遠遠無法抗衡的……」
陸禹急忙抓住了他破爛的衣角──很單薄,很破爛,甚至毛線都已揪成了團──他不敢道得太大聲,只好用眼神示意他趕緊放棄。
老人低下頭,衝著陸禹勾起一抹和藹的笑。傴僂的脊髓似乎打上了鐵釘,是任風怎麼吹,也吹不倒的。「快去避難吧。」老人沉沉的道,接著便立著中央山脈般亙古堅毅的姿態,慢慢的走遠。
陸禹望著那紅色的燈籠緩緩向著日人警察們而去。或許傳說裡的鬼火便是這樣的,以人的意念,與肉體凝聚而成。
陸禹似乎已經看見了老人幾分鐘後的樣貌。在他做出動作後,大人們會毫不猶豫的將這微不足道的螻蟻給擊斃。但同時,陸禹卻也聽出了他話裡的話。他知道老人只是「祭品」,這場稱之為「起義」的祭典的祭品之一。
並不再去看他們的動向,陸禹不忍直視老人家的死亡,於是死死的盯著河,似乎想把被風吹得頻頻起波瀾的水面給瞪出個什麼。
並未多時,遠方憤怒的罵叨聲便跟著幾聲槍聲響起。
這便是民眾們的「暗號」了。
陸禹聽見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腳步聲和怒吼,他們快速的向著警察大人奔跑而去,前頭的幾人被慌忙的大人給射出了幾個洞,從此倒在血泊之中不復站起。
或許聚會只是個幌子吧?也或許是條導火線──只是這火點得太快,快得誰也來不及反應,誰也來不及思考。
很快地,本來喧鬧的街頭便又重歸於寂。民眾看著一地的屍體,覺得不值,卻也值了。「我不甘當他們的走狗……」直到一聲飄渺無力的聲音娓娓傳來,街道上的人們便又沸騰起來。
「對,我們不是他們的狗!我們是我們,他們才是外來者!」
「別被他們控制了,什麼都是天皇子民,那都是個屁!」
「這是我們應有的世代,是他們奪走了我們的家──把那些洋鬼子驅趕出我們的家園!」
陸禹癱軟在青石橋邊,聽著民眾一聲聲激昂的喊,知道這回遇上的,絕非是單憑武力便能鎮壓的了。或者說,即使鎮壓好了,還是會有一波一波的反抗行動接踵而來。
到時候,自己可就完全成了罪人了……罪人……陸禹從來不曾這般的形容自己。他執勤的過程中,偶爾會覺得自己的權力用在了錯的地方,偶爾會覺得自己錯害了百姓,可卻從不到「罪人」這種地步……。
自己是錯的罷。
陸禹逼著自己回想著,想起方才的貪生怕死,想起方才自己旁觀那老人家赴死,想起自己的懦弱無能。「是得加入的,可妻和孩子卻還等著我回去……」陸禹攥緊了風衣,上頭的警徽在月光下閃著一抹詭譎的冷光。他低頭看了看,卻是顫抖著伸出了手,講警徽摘下,丟入了冬天的河水之中。
看著自己踩著萬人贏得的警徽緩緩飄遠,那代表著自己曾經的努力也都付諸流水。
「喂,這裡還有個警察!」粗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陸禹抬起了頭,望見的是一張沾了血的中年面孔。「你是漢人?」他問。
陸禹緩慢的點了點頭,在他唾棄自己前率先開了口:「你們要抗爭,便加我一個。」說這話的時候,陸禹的聲音像是載了千斤重的石頭;可說完了這話,他卻又感受到了從未體會的如釋重負。
「……」中年人緊蹙著眉,似乎在打量陸禹話裡摻的是幾分真心。對於大人們,防備之心是不可少的,誰知道面前的這個會不會耍什麼偷襲密報的把戲?
良久,中年人緩慢說道中年人凝視著陸禹的眉眼,緩慢說道:「你跟他們不一樣。」接著便是舒展開的眉與向面前之人伸出的手。
陸禹回握住了他的手,借力站起了身子。他第一次明白,普通百姓的手是多麼粗糙。
「你當真願意加入我們?」中年人問道。得到的答案是小伙子堅定的頷首。
陸禹朝著遠方比劃,最後指向了一個方向。「那裡,人少,最容易攻破。」說著掏出了口袋的菸,連同打火機一同丟入了河裡。
「浪費了。」
「他們的,咱們不要。」
遠方的人們已經走來,看見了中年人與這大人摸樣的小伙站在了一塊,便警惕的揚起了他們的武器──鋤頭、斧子、開山刀。陸禹見著便暗嘆了口氣,這怎麼抗衡得了?
中年人尚且和他們解釋了下,即使剛開始都是一陣不置可否的神情,但在陸禹褪去外衣、裡衣後,背上數道兒時給日人訓練鞭出的疤暴露在冷風裡時,大家似乎也都想起了這少年也是個同族的事。
「走罷。我們跟著你,你便是我們引路的了。」口音很重的一道聲音率先響起,接著便是一雙溫暖的手幫著陸禹披回抖落在地的風衣。「我們沒武器沒勢力,其他人都說咱是送死的渣我們也認了。現在都得指望你了……」說罷,便傷感地哭了起來。「他們還沒覺醒啊……可咱們,等不了那麼久了……」
陸禹抿緊了唇,拍了拍他的肩,閉上了雙眼。
「會好轉的,會的……」卻不知說的是給誰聽。
再次睜眼時,陸禹眼底已經一片清明。一片清明,也一片恨意。
他相信妻兒會理解自己的。
陸禹毅然決然的跟隨著眾人的步伐,面容憤恨,氣的是那些大人,卻也是自己。
在冷風直撲他裸露的肌膚時,陸禹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它們來自漢人,不是日本。
「人民的血液在燃燒。」
「人民的眼淚在吶喊。」
「人民的恨意在滋生。」
注定,這個世代需要我們,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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