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挑:〈《狂亂文字》六續金弄2022-06〉
有著明亮滿月的夜裡,光穿透了薄薄的雲,像她雪白的臂緩緩抬起時,傍著那層烏溜溜的輕透的紗,烏裡透白地點亮了那一雙呆詫的眼睛。
他本來是不喜歡弄月嘲風的,無關緊要的事多著,要緊的事亦不少,所以他是沒有時間去照料那些不要緊的事:比如愛情。但這是在他遇上了她之前。傅錦從來就沒有見過可以如此感性,又如是知性的一個女孩。唯一的缺點大略就是,她不是尋常的——畢竟誰會說,青樓女子是尋常的呢?
傅錦第一次遇見韶華,是被友人拉去喝酒,說是要去茶館,結果竟拉著他到了城裡數一數二的青樓裡去。他們鬨笑著喊:「讓小傅這假男兒見見世面!」接著一面起鬨,一面把面色鐵青的傅錦推入了房間。他們都是富家人,可以不顧頭牌一夜多少錢,卻也都是紈褲子弟,不顧傅錦臨門時一副想殺人的表情。對他們來說,這可是在做好事。
傅錦一進門,就聞到與青樓內部的甜香不同的一股味道:清清的,優雅熟悉的,讓傅錦立刻聯想到六月的茉莉花,在農家庭院裡相繼盛開的模樣。那是庶民的味道。
「是茉莉嗎?」傅錦輕聲問。
裡頭的女人背對著他,穿著剪裁合身的雪紡雲紋旗袍,面對著窗,肘間烏色的紗隨風微微擺盪。她沒回答。
傅錦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緩解氣氛,畢竟他既不打算做,也不知道跟一個青樓女子能有些什麼聊,便獃獃地站在那兒,背貼著涼涼的門板。
這房裡的時間對尋常人過得太快,但對傅錦而言每一盞茶都是一個時辰。正當他覺得半個時辰過去,茉莉縈繞之時,那叫韶華的女人緩緩轉頭了。一雙同時含笑與氤氳的眼,直直與傅錦的對上。他為此窒息了一瞬。也或許一生。
「對不住,韶華睹物思人,一時緩不過來。」注意到自己失態,韶華又再次轉過半個身子,低眼拭起淚花來。她聽見傅錦問:是什麼物,什麼人?覺得唐突,沉默會兒又補了句歉意的話。韶華沉澱好,開口:「十五日的滿月,與北方城裡的家母。」
然而韶華終究抵不過思念,雙手摀住瓜子臉,悶聲哭了起來,肘上的紗隨著她身體顫抖,伏貼著微微起伏,隱隱綽綽透出她白玉的臂。傅錦鬼使神差上前,欲伸手拍拍她以示安慰,但指尖才觸到烏紗不過一瞬,便急急縮了回。
傅謹對此感到無所適從,但也只能在這茉香滿屋的屋裡,找了長椅坐下,慎重而無奈地將嘴抿成一條線。他素來不會安慰人,但不得不說韶華還算知性的,哭了不久便關起窗戶,坐到他身邊,隱隱帶著哭腔地輕柔地問:「你是第一次來嗎?」
「嗯。」想到自己交的狐朋狗友,傅錦聲音悶了起來。
「看著是讀書人,想來也不往青樓裡跑的。」韶華笑將起來,略抹胭脂的兩瓣唇裡,那兩列貝齒如茉莉小小的白花。氣息噴在他的臉上,一股清香。
傅錦突然有了種想法:難道茉莉不是點在香爐裡的,而是她本身的味道?他才覺得這想法荒謬,那對帶著茉香的唇便貼上了自己的,讓他確定自己窒息的不是一盞茶,而是這一生。馥郁的茉香,還有烏裡透白的她的手臂,就這樣如烙如印地留在了他的心裡。
韶華退開身子,坐回去,笑盈盈地喊他:「獃子。」他才恍神,她便從床底拉出了一只皮箱,打開,裡頭盡是一些書籍。「揀著讀吧,夜晚還長呢。」
傅錦怔怔地望她,韶華嘴角微勾:「莫非你真是來……」
傅錦連忙搖頭,一抹紅雲直散到耳鬢間,紅燙燙的。他在那些書裡隨意挑了本書,拿正,發現是《金瓶梅》,不禁臉更紅了,彷彿要熟。他丟下那本,正慌張時韶華遞來了別本書,從外國來的譯本。
「謝、謝謝。」傅錦懦懦點點頭,慌張地微挪幾吋離她遠了點。
後來這晚當真伴著他倆翻頁聲,囫圇地過去了。韶華的模樣讓傅錦對青樓女子改觀,他眼中的原本是這樣的:紅豔豔的沒有下限的唇、胡亂塗滿整張臉的蒼白的粉、被熏得濃濃甜甜的噁心氣味、俗不可耐的舉止……韶華是他的一個例外。他不得不為了這個例外,再花上大把的銀子。
但這是強迫再續前緣。傅錦忍不住這麼想。就像老鴇用韶華的賣身契斷送了一個女孩最有價值的那幾年歲月,如今傅錦也用那些銀子,買斷了她的幾個夜晚。但是這樣的景況能維持多久呢?傅錦說不上來。他不夠富有,只是一個讀洋書的富二代,拿的都來自傅家,不但不能買韶華一個自由,甚至無法再多陪她幾個夜晚。
傅錦終究是將錢錯付到韶華手裡了。
他什麼也買不起,就靠那僅有的存了幾年的零花,幾夜過去,口袋裡就什麼也沒有了。傅錦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茉莉,庶民的氣味,也能如是昂貴。傅錦試圖問韶華:妳願意跟我離開這裡嗎?韶華只是挽起她垂落的髮,低順的眼睫避開他,唇邊勾起歉意的淺笑。那個剎那傅錦方才明白,原來真的是錯付。
她或許是此生最驚艷他的女子,但他不可能是她所愛的那人。
那晚穿著黛色金絲旗袍的韶華依舊在肘間掛了套薄薄的烏紗,凝脂的膚,白玉的光,彷彿就從那裡頭透穿出來了。傅錦坐到她身邊,告訴她,自己不會再回來。她問:為什麼?他本來好面子,但又轉念一想,直答:我沒有錢了。她沉默半晌,沒有再挽留他。
傅錦就像那夜她笑盈盈喊著的「獃子」一樣,獃獃地,淺淺笑著地,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夜晚。她在他身邊訴說著,他這幾夜帶給她很多的快樂,她從來沒有遇過這樣正直溫柔體貼的人,之後一定要再找她……然而傅錦患得,什麼也聽不進去。他怕,他再聽進去她的話,他會再次誤以為她愛他。
當傅錦踏出那個處處留情,比人間像人間的地方後,再也聞不到茉莉氣息的空曠的街衢上,已經能望見遙遠的東方翻起了白,與上層的墨紫夜色漸漸融合起來了。
傅錦望著望著,那缺角的月亮,沒有消失在烏黑的雲裡,也沒有穿透它灑來隱隱的光。而是就這麼,悄然無聲地,消失在了他的一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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