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天之後,蛇就開始沒日沒夜的騷擾蜘蛛,要他把自己黏在樹枝上。蜘蛛當然很生氣,但更多的還是無奈。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一隻蛇也可以是悲觀主義者。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dUuS3FKuo
「要我跟你說幾次,你沒那麼容易死!」
有天蜘蛛又被叨擾得不耐煩了,整理蛛網本身就已經是件麻煩事,要用很多心力才能把每條線的縱橫都調整到最好,而這蛇竟然還過來打擾他?曾經他的網是連雛鳥都黏得住的,結果今天一隻白衽黑鳳蝶飛過來的時候,竟直接把網子撞破了一個洞──這讓以蛛網韌性為榮的他情何以堪?
「可是……」
「沒有可是!我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了,蛇才不會那麼脆弱。好歹我們也都吃肉欸,吃肉的動物才不會那麼弱。」蜘蛛倨傲的俯視著蛇。
「但……」
「也沒有但!赤尾,你再這樣的話,我真的會生氣。」蜘蛛收緊了腹部那條線,身體緩緩往上升,佯裝著不要理他的模樣。蛇果然惦靜了,於是他又往下沉。
「赤尾,聽蜘蛛的話,別那麼悲觀。我們活著不就是為了享受嗎?你看我這麼享受織網、享受看到笨蝴蝶被黏在上頭的成就感,而你則享受吞吐青蛙的那種飽足感,還有被樹洞擁抱的感覺……啊,你不是很喜歡摩擦樹、聽樹的脈搏嗎?那可以用來殺時間,我不打擾你就是了,你也別打擾我。」
「不然我教你怎麼聽樹呼吸?那就像是在跟樹聊天一樣喔。」蛇不死心的纏了上來,眼睛裡充滿看到蜘蛛點頭的期待。
「你是在……」覺得荒謬的蜘蛛六隻眼睛回望過去,發自內心的質問蛇:「你先是要我把你黏在樹上,然後又叫我學怎麼聽樹的呼吸,你到底是想要我幹嘛?」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跟樹有多點交流。」蛇惟諾答道。
「為什麼?又是因為你怕你死掉後樹會寂寞嗎?」
「其實,不是那樣的。」蛇矮下身子,思考了幾秒後搖了搖頭,細長的身體往上探去,青色的頭部對著蜘蛛,小小聲地說了句話:「其實,我怕的不是樹孤獨,比起樹,我更怕其實我怕我死了你會寂寞……」蜘蛛聽完,先是面無表情然後臉色陰沉。
「蜘蛛?」蛇試探問了聲。
蜘蛛沉著氣,努力不要生氣,但蛇的那句話卻剛好落在了他自己知道,卻從來不願意承認的事情上。傍晚的雲遮掩住了將臨的月光,海彷彿沒有了光就失去了光澤,成了一片沉沉的暗藍色。望著這畫面,蜘蛛閉上眼睛。
「離開。」
「蜘蛛,我不是那個意……」
「我叫你離開,現在!」蜘蛛發飆的舞動著他的八隻腳,銀色的細線讓他搖搖晃晃。「我不需要你的關心跟同情,不要自以為是了,現在帶上你的高貴的同情,離開!」
蛇第一次看到蜘蛛這樣,嗚咽著縮回了頭,又小小聲說:「對不起。」逃跑似的往樹的主幹爬,向下溜回了他的樹洞去。蜘蛛張牙舞爪的模樣其實沒有嚇到蛇,嚇到他的是,蛇沒有想過蜘蛛反應會這麼大。蛇突然有種說錯話的心虛——難道真的像蜘蛛說的,他太自以為是了嗎?
另外一邊,蜘蛛也躲回他的網子上了。
蜘蛛躲在蛛網的邊緣,垂喪著頭,八隻腿無處安放,腦海不斷回放著蛇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話。其實他不該生氣的,只是蛇太一針見血了,讓他無所適從。蜘蛛感到好難受,胸口處像有烏雲,悶悶的,像要窒息。
……
當蜘蛛醒過來時,已經是午夜。
腦袋裡、夢境裡,自己對蛇撒脾氣的樣子實在是揮之不去,但偏偏他又不是拉得下臉的那種動物。蜘蛛從枝椏探出頭,想看蛇在不在他的老位置,但那裡卻意外的空。
「真的被我嚇到了嗎?」蜘蛛難過地看著那個空位,月光還是灑在那裡,但該在的蛇、比海的粼光還美麗的蛇鱗,卻難得的缺席了。蜘蛛有種不好的預感。
過了不久,想了很久的蜘蛛決定不要管那該死的網子了,直接懸著銀線垂下來,腿尖久違的觸碰到樹第二高的樹枝。蜘蛛邊輕輕叫喊:「赤尾,你在哪?今天是我不好,你可以出來嗎?」邊沿著略有弧度的樹幹往下爬。
探頭進去那個樹洞,裡頭放著蛇冬天的存糧、鋪著幾片他喜愛的這棵樹的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蜘蛛第一次看到他的窩,但卻沒有心思打量。他又往下爬,快要爬到叢草間時,突然心裡吭噔一聲。
蜘蛛的其中兩顆眼睛瞄見了根部的叢草密集處,有著隱隱的紅。那抹鮮紅跟蛇的眼睛很像,但又更加濃稠、黯淡,像赤尾的眼睛以黑夜相調。
「赤尾?小赤尾?」那攤血讓他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蜘蛛。」蛇虛弱的聲音從那裡傳來。
「赤尾!」蜘蛛直接往下跳,跳到雜草之間,就在失血過多的蛇身邊。
月光穿過葉片也穿過叢草,蜘蛛看清楚了蛇的模樣:仍然是那尾擁有美麗青鱗的赤尾青竹絲,但是紅色的眼睛變得無神,褐紅的尾巴無力垂倒……蛇的身體後半段多了一道車子輾過的痕跡。可能是自行車那類的輪胎。
「你去了黑色的路了?為什麼?我、我不是叫你不要去的嗎?」蜘蛛無措的看著他黯淡的雙眼,心裡深知他已經活不長了。即使是人類來救他也已經來不及。
「對不起啦……」蛇同樣難過的對著他說。
「本來想說捕得到那隻青蛙,結果把自己給賠上了。」
「笨赤尾。」蜘蛛沉沉的注視著那道車痕,把蛇的臟腑擠壓了出來,怵目驚心。他好想抱抱那個冰冷的軀體。
「蜘蛛……」
蜘蛛背過身體,六隻眼睛變得濕濛濛的,月光照在上頭時像照在蛇說好美的海面上。他之前不知道蛇會哭,也不知道原來蜘蛛也會哭。眼睛的光澤從琥珀變得像夜那樣深沉的顏色,蜘蛛轉過身來,面對著逐漸死去的蛇。
「我會把你黏上去的。」他看著那雙黯淡的紅眼。
「可以嗎?但……」蛇突然閉口了。他痛苦的睜著眼,黑色的瞳孔緩緩渙散又集中,像全身只剩下那裡與心的頻率尚有一口氣。蜘蛛看著他,那生澀無聲如樹木的語言,一個生命象徵。
「別勉強了,剩下的時間我陪你。」蜘蛛靠到蛇的軀體上,覺得這輩子沒有遇過蛇的身體可以那麼冰涼。他記得小赤尾跟他只接觸過兩次:一次是他第一次見到黑色的路,撒嬌般的說著痛心的話。一次是現在。
蛇的身體怎麼可以這麼冷呢?蛇說著那些話,難道自己不覺得冷?
在緩慢死去的過程裡,蛇沒有再說話,反而是平常冷漠的蜘蛛,突然多了好多話要對蛇說。他傍在蛇青冷的細鱗上,感受蛇在呼吸時,那起伏、相磨的一片片細鱗。
「你說的是對的,樹的語言是呼吸。我大概能體會到,你說的那種感覺了,雖然我還是覺得這好瞎好荒唐,但就照你說的吧,我會練習自己與樹對話的。你自己還聽得見嗎?你的呼吸。」
「其實我也覺得月光好美,只是之前讀不懂月與海的關係,不懂那深層如我們的涵義。赤尾,你死了之後,能照亮我的就只剩月亮了。你會不會覺得這樣說話有點矯情呀?會的話我想告訴你,你之前就這樣對我說話過。」
「赤尾,你放心,即使要出動十個我百個我的力量,我也會把你緊緊的纏到由上數來的第二根樹枝上。你將會在那裡長眠,腐化,而我會靜靜在地一根樹枝上陪你。這樣真的好奇怪,但我選擇照著你說的做。算是補償吧,我平常真的對你太差了。」
「你今天跟我說的,真的是對的:『其實我怕的不是樹孤獨,比起樹,我更怕我死了你會寂寞。』但你不知道,在你說了那句話後,我就已經有了寂寞的感覺。」
「謝謝你,讓我知道什麼是家。」
……
很多年以後,人類來到了這片東海岸的樹林。一個眼神有著月亮光澤的男人指著一棵快要枯去的樹。
就在由上數來第二高的樹枝上頭,有著一包小小的突起。男人撥開樹叢走了過去,欲檢查那是不是樹瘤的時候,突然發現外面是很多或斷或裂、但仍舊錮住了底下物事的細線。因為碎葉、細枝落在了上頭,呈現著一種荒涼的土色,摻染蕭瑟之意。
「學長,你過來看一下,這個是什麼啊?」男人招招手,另外一個有著大海溼度的雙眼的男人走來,拿著小刀想要把線割開。然而過了多年,即使線的韌性──蜘蛛所驕傲之事──已經被歲月磨去,但是線的密度仍讓他難以成功。
「這是什麼啊,怎麼這麼難割。」月般的男人抽起一小段,發現其實線是稀稀鬆鬆甚至脆的,只是太多絲線聚集在一起,讓小刀難以一口氣突破。
在兩個男人終於把土色的小包割開之後,裡頭的場景讓他們大吃一驚──在樹枝與細絲之間,包裹著一副小小的骨架。他們小心翼翼的把線往外撥,拿相機拍下了那身骨頭。
「這年頭真的是什麼都有欸。」另一個人員看到這番奇景後笑出了聲,而後嚷著一定要把整根完整的樹枝帶回去研究。
月般的、海般的兩個男人卻同時制止,其中一個說:「還是別了吧,我們把這棵樹打理一下就好。這樣不科學的東西,會存在總會有他的理由。」
「嗯,我也這麼覺得。」
研究人員抿抿嘴,不太情願地往回望了一眼便走了。
月般的男人手裡還纏著那段絲線,他溫柔地把上頭的葉子捏起扔下,指腹觸碰到蛛絲時,覺得好像有什麼感覺從他胸前竄升起來。
他說不清那感覺,但下意識地覺得是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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