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
夜色的黑,與一袋袋被隨意丟在牆前的黑色垃圾融成一幕。天空的雨落下來時,雨幕濛濛,彷彿那也是黑的,與他是一樣的。
阿炮張開了雙手,以擁抱他女兒的姿態倒在那堆垃圾上,雙眼瞇著看雨水從正面落下時,從點狀到充滿他的世界。但或許他其實看不見,或許其實不是充滿,而是那黑色的水就是他的世界。
努力不要理會那從不遠處傳來的呻吟,救救我,說得好似他斷了手就不能活。阿炮知道在不遠處,就躺著那個人的手,血溢出來後流到了水溝,因為路是黑的是濕的,所以不拿燈照會以為那只是雨水。但不是的,那是他們活生生的血肉。
活生生的,血淋淋的。
……
阿炮知道很多人,包括他的女兒都覺得做這行是墮落,是腐敗,是社會的敗壞,就連他自己小時候也這麼想。直到他跟了他第一個大哥,阿炮突然發現原來世界不只一群英雄——他問過他的弟兄、他的大哥,還有他的女兒:
「什麼是英雄?」
「英雄就是,你很勇敢地去面對世界,然後把它變成一個美好的樣子。」
當他的女兒說出那話的時候,阿炮有種被救贖了的感覺。真好,他也是女兒口中的英雄。他努力的在這個醜惡的世界,守在她的面前,想要藉此保護她,讓純真的希希不要看到世界、包括他面對世界時的猙獰模樣。他努力地讓希希看到的世界充滿美好。
而很多年後他要去補習班接她時,聽見了她跟朋友的對話。
「小希,聽說妳爸是混黑道的,真的嗎?」
「小聲點啦,如果被她爸爸聽見了怎麼辦?我不想被揍欸。」
她緊張地說:「怎麼可能!你們哪裡聽來的,不要聽他們亂說話。」
「我爸爸怎麼可能會做那種打架殺人的事情。」
阿炮手裡那包學費「啪」一聲地掉在了地上。他自始至終無法忘記她驚訝而愧疚的表情,也無法忘記他是怎麼卑微地一張張撿起掉在地上的皺掉的百元鈔,然後在她們面前展開笑容,把另外一張鈔票塞到她手中。
「妳們還在長,要多吃點好的。我家希希平常就託妳們照顧了。」
阿炮始終分不清,當時他彎下腰,是為了撿拾那些紙鈔,還是在以最卑微的姿態跟希希道歉。他很難過自己無法給希希一個平凡的生活。他後悔,他愧疚,但他這輩子會的只有打架、鬧事,像個瘋子一樣把自己的額頭抵在仇敵的槍口上。
「你開啊,你倒是開啊!」他癲笑著抵住槍口,炯炯的雙眼注視著那個或許才十六歲的少年。少年與槍,玫瑰與送葬,多麼好的搭配啊。絕美,像他。
少年顫巍巍的,明明拿槍的是他,卻被阿炮的瘋狂嚇得尿液從褲管裡落下。阿炮大笑起來,整條巷子都迴盪他的笑聲,而或許那條巷子就已經是他們的世界。下一刻,一聲槍響在他面前爆裂,拿搶指著他的少年頭骨碎裂,各種液體濺在他的臉上與咧開的嘴中。
少年因為作用力狠狠的撞在了牆上,聲帶發出了最後一聲嗚咽,就睜著那雙還沒望出這條窄巷的眼睛,以爛泥的姿態從牆上滑落。笑聲戛然而止,血腥的氣味在巷裡蔓延,一隻少年變成的幼獸在黑暗裡被各種濕冷的微生物,分解了。
那刻,阿炮第一次哭了。
阿炮就像是瘋狗,大叫了幾聲,上前去狠狠揍了開槍的那個兄弟幾拳,對方回以幾句髒話,也把阿炮壓到身下往死裡打。幾個兄弟見到起內鬨,立刻把他們分開。自此阿炮停擺了幾個年頭。
然而那幾年卻比任何時候還難熬,甚至阿炮被他做老師的父親趕出家門時都沒那麼在乎,但阿炮的每個白晝、每個噩夢都充斥著少年無法瞑目的畫面。槍響,喉間發出的嗚咽,他的怒吼,還有苔癬把光明分解的細碎聲響……每種聲音都迴盪在他悲哀陰冷的耳道。
「這一路走過來,不是一開始就該知道會發生什麼了嗎?」
有天大哥主動到他的租屋找他。兩人邊灌著啤酒,邊說著那些阿炮希望再也不見的夢。
「明明也是這樣一路走來的人,我還記得你第一次打人的狠戾。」
「那不一樣。」阿炮猛灌一口酒,搖搖晃晃地垂下了頭。
「他才十六歲、十六歲!扣下扳機那刻,穿透過的不只是他的頭,還有一切可能……」
「小入幫的你一歲。」大哥重為他倒滿了酒,看向他,一種語重心長的語調:「我猜跟你女兒有關吧,記得有年你不想幹了,也是因為女兒才繼續做。我跟你一樣,都是除了打架,再也找不到活路的人。」
「那個孩子,大概也是自己選上這條路的。就算阿潘沒開槍,死了一個你,世上也只是多了一個你。」說著收拾了小菜的垃圾,起身了。
「還記得你女兒出生那年問我的話嗎?」
「英雄就是,少了一個英雄,還有千萬個英雄在這,反抗世界的俗濫。」
阿炮身體一顫,睜開眼,看向他離去的背影,還有打開門時透進來的那一面光、打碎了房間永夜的光。他起身,開門站在門口前。已經是深夜,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與空無的房。街邊的燈像是垂死的星宿,一下打在行人身上,一下黯然沉落。
那刻他突然知道什麼是英雄——英雄就是他們。他就是英雄。
那個為了對抗平凡與體制而加入黑幫,守護著自己最卑微的夢的少年、那個為了自己所愛而拚盡一切,用彈孔來換希希一個笑容的父親、那些棲身於黑暗,靠自己雙手爭取的人們……英雄們保護著各自的夢,在每個世界裡頭。
「值得嗎?因為不想當個平凡人加班工作,就此加入黑幫,值得嗎?」阿炮想起多年前他回到陌生的家,熟悉的父親以熟悉的口吻再次問他。
「值。」阿炮堅定看著他。而唯有他與弟兄,分得出頑固與堅定的差別。
阿炮好似又找到那些年的感覺了。那些看似沒有改變世界什麼,但卻確實守護、育成希希的日子,已經隨著希希的畢業流逝而去。但更久以前的日子回來了,阿炮回到了那個想要抵抗平凡與日常的世界。
阿炮傾身到鐵欄杆前,探頭看見大哥還沒離開,跑步下樓,追到了他的身邊。他似乎不驚訝,只是掏出了另外一根點好的菸。
「抽嗎?」
緩緩呼吸,阿炮咧著笑把菸拿過,狠狠吸了一口。
「抽。」
……
雨持續的落著,阿炮也維持著那個姿勢,像要擁抱他的女兒,但或許擁抱的是這個他痛恨了很久的世界。他的腹部被人插了一刀,是連他自己都知道沒救了的那種深度。
回想起過去的種種,阿炮張嘴伸出舌頭,感受著冰涼的黑色般的水,滴落在那片浸過酒、浸過菸、浸過被說粗俗語言的舌苔上。那每一小塊舌苔,都像是分解著什麼地把雨吸收。酸酸苦苦的,但阿炮這輩子沒喝過這麼好喝的酒。
救救我。救救……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男人似乎已經暈過去了,也可能死了,這時候的阿炮已經不那麼在乎。他轉頭看著水溝邊那掌的斷面,覺得切的人一定狠戾得跟年輕時的他一樣,不然切面是很難這麼齊的。
阿炮閉上雙眼,血仍舊從傷口流出,流到那些黑色袋子上、柏油路上時,就那樣隱於黑暗中了。連頭頂的路燈都已經壞掉,彷彿這個世界本就沒有光,也因此他們那些英雄是不需要光的。
他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沒有光的世界。他們看不到光。他們本身就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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