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迷糊之間,花解語只覺身子曾被抱起,這時吃力張開雙眼,發現竟睡在床上。花解語用力坐起,只覺房間幽暗靜寂,溫暖如春,紗幕低垂,藉著桌上殘燭隱約可見床木雕刻花紋,房裡擺設富麗,顯是個富裕人家。
她拽開帳幕,顫巍巍下了床來,背脊有如被火燒般劇痛,內力更是運行不順,不禁哼聲輕呼,卻聽得外面有人道:「姑娘可醒來了?」隨即推門而進。只見是個穿著簡便漢服,約莫二十歲的少年,臉上還未脫稚氣,一臉老實模樣,但仍尚算俊朗。他道:「在下趙玖豐,今晨見姑娘倒在我家花園中,便接到過來安頓,又令丫鬟替姑娘換過新衣,有何冒犯,請多多包容。」
花解語見自己換過一套青玉色襦裙,又聽他說得誠懇,也稍為放下戒心,道:「多謝公子相救,來日必有報答,後會有期。」說罷便動身推門,豈料動得傷處,竟痛得身子一軟,跪了一來。趙玖豐慌張地俯身扶著道:「姑娘怎樣了?可受了傷?」
「不礙事……」花解語勉強起身,卻是搖搖欲墜,趙玖豐見狀,道:「不若姑娘留宿多晚休養,待得義父晚上回來給姑娘看症。義父是附近一帶的醫師,江湖上亦略有名氣,醫術高明,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他。」
花解語心道:「洛陽名醫寥寥數人,要是碰著仇人,便是自投羅網。」便問道:「敢問令尊姓名?」
趙玖豐道:「義父姓鄭,名賓灝,江湖上人稱妙手神醫。」花解語沒聽過妙手神醫鄭賓灝的名頭,驟然安心下來,客氣的道:「原來是鄭神醫。不過不知他會否批准?」
趙玖豐聽得花解語意欲留下,大喜道:「他向來疼我,又是好客,該沒甚麼問題,況且請客留宿又不是甚麼大事,義父亦會非常高興。」又道:「不知道姑娘姓名?」
花解語謅道:「我姓解。」
「若不嫌棄,解姑娘請先在此歇息,我去命人準備梳洗用具與早飯。」趙玖豐道。
「謝公子。」花解語說畢,趙玖豐便轉身離去。
花解語關好房門,忍著痛楚回到床上打坐運氣。花解語低估了方皓雲的雄厚內力,沒料到竟能隔著數尺之遠運勁傷人,逃脫時大意被擊上一掌,使得內力岔道,釀成內傷。此時花解語每一提氣,便是丹田連同背脊烈痛,非但不能舒緩,更使傷勢加劇,花解語只得放棄運功,閉上雙眼屏心靜氣休息。但又想得那女孩,暗自奇怪:「怎麼小靜還未派人救我?幸而這戶人家並非仇人,否則性命不保。只是洛陽高手如雲,要找到來還是遲早的事,須得明天一早離去。」心中胡思亂想,既焦慮內傷後患,又在擔心女孩的安危,教得心亂如麻,煩躁至極,傷處更是變本加厲,痛不欲生。
過了半個時辰,只見丫鬟備來水盤,照顧花解語漱口梳洗,花解語只得忍著痛楚,一一做過。然後又見幾個丫鬟輪流送上菜飯,有甚麼百花釀豆腐、清蒸蒼魚的清淡菜式,卻是功夫精緻,香氣四溢,花解語一天未曾用餐,也渾忘痛處,先飽腹再算。
此時趙玖豐進房,道:「不知飯菜有否合姑娘口味?」又逐一介紹餸菜特色,款待熱情,花解語心中戒備,又不知如何應對這名少年殷勤,只一直點頭。
趙玖豐說了好幾番話,都討個沒趣,心中正不是味兒,又道:「不知道姑娘為何會倒臥在我家花園?」
花解語心中一凜,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縱然人家招呼周到,自己始終是個不速之客,突如其來闖進別人花園,甚麼理由都說不通。只好如實道:「我被人追殺,身受重傷,緊急關頭只得躲到貴宅避難。」
「是誰欺負一個弱質女流?報上他的名字,讓我去找他報仇。」趙玖豐咬牙切齒的道。花解語見他進房時腳步輕浮,不似習武之人,卻為著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仗義,不禁暗暗好笑。便道:「他武功很高,你應該……」
趙玖豐傲然道:「我也有跟家裡請回來的武館師傅練過兩三下子,他們武功了得,自然名師出高徒,不然你看看我……」站了起來,耍了好幾套拳,卻全是三腳貓功夫,花解語見他花拳繡腳,活像個猴兒跳舞,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趙玖豐卻為著花解語笑靨如花愣神,久久不能反應,花解語還以為趙玖豐惱怒自己無禮一笑,連忙歉然道:「抱歉。」
趙玖豐也慌忙搖手道:「沒甚麼……我只是想起些事兒。」又道:「怎麼樣,我的武功還可以吧?」
花解語裝作思索了一會,道:「還差得遠哩。」
趙玖豐道:「不可能!那個師傅出身自洛陽最大的武館,說怎樣都是一流好手,光是我這套太祖長拳便沒幾個懂得使。」卻不知太祖長拳為宋太祖趙匡胤用以行軍打仗而得名,廣為練武之人所知,平民百姓也習以強身體健,可謂人人會使。趙玖豐說出這句話來,足以證明他對武學和江湖毫無認知。
花解語見他入世未深,天真無邪,明明自己年紀與他相約,頂多大一兩歲,卻是為世所逼,早要浪跡天涯,流落江湖,驀生感觸,不由得幽幽地嘆了口氣。
趙玖豐見得花解語微蹙不語,神貌柔弱嬌媚,本已意亂情迷,直到輕聲嘆氣,彷佛含辭未吐,憂艷愁麗盡現,只得癡癡地望著花解語,再也不能說話。
兩人各懷心事,便是沉默好一會子也不察覺,直到花解語回過神來,才道:「可是那人不止懂得太祖長拳,還會許多厲害招數。」
趙玖豐此時也反應過來,道:「世間居然有比太祖長拳更厲害的武功?哼哼,我不相信。」
花解語道:「當然了,就像這個功夫就比太祖長拳厲害得多了。」說罷從懷裡取出一支髮簪,運力一擲,雖內勁微弱,仍聽得破風之聲,只見髮簪牢牢的釘在牆上,一動不動。
趙玖豐道:「這是暗器手法,我義父也懂得使,可是我認為男兒大丈夫不用暗器,所以堅決不學。」
花解語道:「危急時候,身不由己,多卑鄙的招數也得要使。」頓了一頓,說道:「替我取回髮簪吧。」
趙玖豐走到牆壁,正打算把髮簪拔下,只見固在壁上的髮簪,竟還釘死了一隻蒼蠅。淨是投簪的速度已是驚人,花解語適才還漫不經心的說話,隨手一射,卻在鋪錦列秀的房間釘死一隻細小蒼蠅,眼力更是難以置信的高明。趙玖豐這般的富貴公子,足不出戶,哪有見過如此神乎奇技?當下他目瞪口呆,默默把髮簪抹得乾淨還給花解語,卻還被這手法震懾,心頭佩服之極。
花解語接過髮簪,道:「若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此回趙玖豐卻是遲疑不決,眼見花解語的暗器手法高超,義父還猶不及,然而剛才說過大丈夫不用暗器,豈是自打嘴巴?想了半晌,最終還是搖頭道:「不可,暗器用予女兒人家防身,不是我們好大男兒所用。」
花解語道:「江湖上的大俠英雄,不知多少會用暗器,江湖險惡,朝不保夕,留得性命便是英雄好漢。」
趙玖豐聽得此句,不知觸動哪條神經,突然豪邁的道:「就算被殺,我也對得起天地良心,不作陰毒損事,頂多怨自己不好運罷了。」
花解語被他嚇得呆了一呆,笑道:「怎麼了?突然這麼認真,倒有一副大俠風範呢。」又想到他武功淺陋,卻又正義凜然,一旦踏足江湖定會吃虧,自己又欠他人情,便道:「既然你要當英雄好漢,我也不強人所解,那我教你一套吐息法,只要早午晚依法運行三轉,勤加修煉,內功必有進境。」
趙玖豐早有聽聞內功威力無窮,絕無壞處,臉上一喜,卻旋即愁道:「你當真肯教我?可是義父說過我資質平庸,不能過早修習內功。」
花解語心想:「資質平庸是真,卻是你義父知你義氣深重,妒惡如仇,編個謊話不許你習武,免得闖禍。但我教他『花語神功』可算是報恩,用以強身倒也不壞。」便道:「我這套內功簡單易懂,卻是奧妙無比,高手習得如虎添翼,凡人也能略有小成,當是報答你救命之恩。」
趙玖豐立時大喜,只覺修得神功,又拜得個美人師傅,實在幸運之極,興奮的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反是你教我武功,我要拜你作師傅了。」說罷跪了下來,花解語還未得及時阻止,趙玖豐已叩了三個響頭。
花解語無奈的道:「好罷,徒兒起來。」昨晚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今天竟被這少年弄得好氣又是好笑,還糊里糊塗地收了他作徒弟,只嘆是命運安排,緣份作弄。
當下兩人移到花園,好讓花解語授他「花語神功」,趙玖豐雖是凡庸,卻勝在練習勤奮,留心聽教,一日之內尚能窺覽門徑。不知不覺便是暮色來臨,天色蒼茫,兩人一教一聽,渾然不覺時間飛逝。
只聽得大堂裡傳來聲音,趙玖豐道:「該是義父回來了,師傅在這裡待著,我去接應。」便奔去大堂裡去
花解語身負內傷,但聽力仍舊敏銳,緩緩提起腳步,遠遠跟著趙玖豐,等得他進了去,繞到堂後牆壁,靜息偷聽。
只聽得一把蒼老的聲音說道:「豐兒,爹在見客,怎得如此無禮闖了進來?」便是鄭賓灝了。
卻聽得另一把聲音極為熟悉:「不打緊,我向來不拘泥禮數,姪兒請坐。」竟是丐幫幫主歐白水!
花解語身子一顫,暗忖:「昨夜我在洛陽廣場現身,如今我未有易容,歐白水定認得出我。卻不知甚麼風吹得他上門來了?難道我的行蹤已被發現?」
只聽得鄭賓灝道:「豐兒,這是大名鼎鼎的丐幫幫主歐白水,一手打狗棒冠絕武林,快去行禮。」
趙玖豐道:「趙玖豐見過歐幫主。」
「好說,好說。」歐白水笑道。「晚輩夜來打擾鄭神醫,實有原故。」
「丐幫義薄雲天,老夫好生敬仰,歐幫主有何難題,老夫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鄭賓灝道。
「得此一話,勝過千言萬語。便是事源如此,不知神醫有否得悉近日洛陽人口接連失蹤一事?」歐白水道。
「沒有聽說。」鄭賓灝道。
「最近丐幫得到情報,報稱整個洛陽的妙齡少女連續失蹤,不論閨女侍女,無不遭殃,更有消息有被擄女子被賣到蘇州、大理、甚至西夏青樓,皆是說話含混,神志錯亂,教得洛陽人心徨徨。經我花上一個月調查,事情已有眉目頭緒,相信為一個名叫『落花派』的組織所為,落花派裡只收女子,而最近鬧得江湖腥風血雨的花解語,懷疑便是落花派的人。」歐白水頓了一頓,搖搖頭道:「花解語從前都以男子身份示人,真沒想到她竟是個女子。」
「聽聞昨夜花解語當著洛陽大會刺殺朝廷武官劉漢新得手,是否真有其事?」鄭賓灝道。
「說來慚愧,昨晚合七派與『刀聖』方皓雲之力,仍被她成功逃脫。一來我們大意讓劉漢新落單,二來江湖上傳聞花解語是儒雅公子,因此沒有為意那個突然冒出的女子,最終被她奸計得逞。落花派讓花解語刺殺江湖好手,暗裡偷販人口,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奈何花解語武功高強,我們未有對策,還使得人心不寧。」歐白水道。
「就連刀聖也奈她不何?世間真有此奇女子。」鄭賓灝道。
「花解語更是美艷動人,年當妙齡,豈知是蛇蠍心腸。」歐白水道。「我丐幫號為天下第一大幫,線人眾多,消息靈廣,實要查明真相,為武林除禍。但期間不免有死傷,只欲請得鄭神醫出山,好讓丐幫兄弟們安心辦事。」
「原來如此,武林正值多事之秋,世道興亡之際,老夫可不能隔岸觀火,歐幫主這個請求只好應了!」鄭賓灝道。
「好!有鄭神醫坐陣,我丐幫定能勢如破竹,將落花派一舉殲滅!」歐白水哈哈大笑道。
「爹爹,孩兒亦有事請求。」趙玖豐突然道。
「怎麼了?」鄭賓灝道。
「孩兒今晨發現一個女子暈倒在花園,孩兒將她救了過來,她卻好像身受內外重傷,如今在客房中休息,孩兒懇請爹爹替她治病。」趙玖豐道。
只聽得歐白水緊張的道:「那女子生得怎樣,多少年紀,穿著甚麼?」
「她生得很是漂亮,我從沒見過這般漂亮的女子……年紀跟我差不多罷,暈倒時穿著白衣的……她還收了我作徒弟,本來想教我暗器的,但後來我拒絕了,她便教了我一套內功,說是當作報答相救之恩……」趙玖豐還未說完,歐白水打斷道:「那套內功叫甚麼名字?」
趙玖豐道:「好像叫作『花語神功』。」
只聽得歐白水和鄭賓灝同時叫道:「不好!」便立刻往客房奔去,卻不知花解語聽得趙玖豐說話時,早已從大宅背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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