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挑:〈《狂亂文字》島狄行默七辣〉
蠟燭的光微微搖晃,整間房裡唯有那隱隱的一隅亮著。
夜晚的海是沒有光的。整個空間由外而內充實著恐懼的黑——不是瀰漫,而是實實地充斥在整片汪洋,不論燈是否向窗外照,人的眼睛始終看不見任何東西。我只能聽著浪拍打船體的聲音,還有筆尖劃過牛皮紙的聲響。我想,這裡是我見過最可怕,卻又最能讓人安靜下來的地方。
我全神貫注地對著紙張繪畫,但究竟畫的是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否自己正受著黑海的誘惑,畫下幾萬尺下海底的詭異生物,但或者我只是在畫我試圖到達的那一座島——是的,一座島。我冒著生命危險來到海上,就是為了找到那一座島。
但究竟那是怎樣的一座島呢?我不知道。我只告訴我重金聘請的船長,把船航向北方,不管航行到了格陵蘭島還是更寒冷的地方,只要我沒喊停,只要我還有任何財產能夠付清他們薪資,那就不要把這艘船停下。唯一一次登陸是為了補充物資,而那已經是兩週前的事。
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離開陸地這麼久過,更別提自身對於大海的脆弱,船每一次搖晃我都覺得自己快要將胃袋裡所有東西全都吐出來。我只能用畫畫來平息自己的心,告訴自己,那是身體上的洗滌。當然,心靈上也有。
如果要說起為什麼藥行向北方?那只能說,這是一種感召。
我在夢裡夢見了一座島嶼,而它的周圍盡是黑色黏稠的水。我不確定那是什麼,但身為畫家,我下意識覺得那全是用墨水填充而成的海洋。那座島嶼將會是我的謬思,即使不是,我相信在這趟旅程中,我能夠為這種別樣的執著,畫出我所追求的好的作品。
想到這種衝動,這種藝術的執著,我的筆尖彷彿又有了生命,在微光照耀下快速動了起來。我是個拿筆的人,但又彷彿只是個拿筆的,真正動筆的卻不是我。外頭的黑暗侵蝕著這個房間,整艘船只有這個小小的罅隙屬於我。如果不是船仍規律地前進或轉彎,或許我現在會嚎哭起來,以為整片汪洋只剩我,蠟燭,一支筆,還有無盡黑暗。
牛皮紙上的圖畫慢慢有結構出來。那是一個半像章魚的奇怪生物。
我怎麼會畫這種東西呢?
還沒有仔細思考,船身突然像是與什麼劇烈撞擊起來,大角度地傾斜著,我連著整套桌椅都往反方向直直滑去。我哀叫一聲,背部撞擊到圓窗邊的牆,瞬間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注視著我,心臟驟然停拍。
我順勢往身旁的圓窗看去,蠟燭在我面前,以燭芯為圓心地暈散出一圈微光,正好讓我望見那圓窗外究竟是什麼。就只有那一個瞬間,那個瞬間我看清楚了,並且全身冒起了冷汗。接著蠟燭落在地上,房間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眼睛。我看見了一雙幽綠色的眼睛。
牠是我不知道的物種,皮膚疙瘩狀,光是眼睛就佔三分之二個圓窗大,熒熒的如幽靈般的眼,就那麼踞然地注視著我。牠的眼睛不像是任何我知道的物種的眼睛,皮膚也不像,我只能判斷那些突起可能是藤壺,但牠卻又絕對不是抹香鯨。我想起自己剛才畫出的圖,想到,那雙眼睛的神情那樣相似。
牠在笑。牠知道這是一艘載有人類的船。
慌張的我試圖起身,跌跌撞撞想回到床上,把自己縮成一團,但黑暗裡我什麼都做不到,並且這艘船還在不停晃動。隱約我聽見遠方傳來幾聲大吼,來自船長跟船員們,似乎在大喊:那是什麼?但很快聲音又被蓋過,且船身再次撞擊到了什麼,或者說我們的船再次被撞擊。
這次,我所在的房間直直被撞破了一個洞,大量的海水帶著腥臭的味道朝我的所在灌了進來。我被水沖得閉上了雙眼,屏住呼吸,四肢胡亂地擺動,想要抓住些什麼,但卻無能為力,只抓到一團不知名的物體。
克蘇魯!是克蘇魯!
在失去意識前,我隱約聽見他們歇斯底里的大吼。
……
我醒過來了。讓人意外的,我竟然還活著。
一睜開眼,我便看見周圍都是前來關心的船員,加上船體隨海起伏,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還在船上。他們見我醒了,立刻想拿水給我喝。我著急地跳了起來,環顧四周,發現自己還在房間裡,而且這個房間並不像我之前經歷的,有任何破洞。這太不尋常,因為那不可能是夢,窒息的感覺我仍深刻記得。
然而,圓窗外並沒有幽綠的眼睛,也沒有布滿藤壺的皮膚,或者黑暗。中午的陽光照進來,使室內變得明亮無比。我抓住一個船員的衣領,大聲問他,昨晚我們的船不是遭到怪物襲擊了嗎?船員們面面相覷,沉默幾秒,接著突然大笑出聲,一個接著一個笑得彎腰流淚。
老闆,你偷喝酒了吧?還是吃了迷幻藥?船員們笑了起來。
我愣在原地,重複了一次問題,並且極力解釋昨晚我看見了什麼,但他們就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下次別再喝那麼多了。我無以辯解,淒然地苦笑。即使我相信那肯定部會是夢,但當全部人員都告訴我這事從沒發生過時,我還是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看到了幻覺。
雖然如此,本著生物的直覺,我還是要求他們,今天就立刻返航,登陸。不管是哪一個港口,或者無人島都好。我要離開這片海域,再也不想回到海上。
他們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畢竟付錢的是我,還是答應著離開了。
人走光後,我呆坐在床上,不禁回想著這一切事物,覺得太過於荒唐。我只不過是想畫圖不是嗎?我只不過想找靈感,所以希望可以順著自己所望的,朝北去向夢裡的那座島。就只是這樣。
我昨晚真的有喝酒或吃迷幻藥嗎?我扶額細想,想到自己為了在沒有光的船裡壯膽,所以先喝了一點紅酒。但真的只有一點,我甚至才抿了兩口。沒有一個合理的現象可以解釋這一切,我也只能催眠自己,是的,我喝酒喝得太醉了。
自嘲笑了笑,我搖搖頭,想下床時發現床上有團濕皺的物體,沾滿了水。
我攤開它,上頭畫著一隻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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