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嚇了一嚇,方才自顧不暇,竟沒注意有人在旁窺視。張文君想到窘態全數被外人看盡,登覺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把頭垂得更低了。趙玖豐沿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黑衣怪人,站在洞口遠遠盯著自己,本來也無甚特別,但見那人木立原地,面頰深陷,雙目空洞無神,佇在這詭秘的佛洞之中,只教人心底發寒。
張文君瞧了一眼那人容貌,以為看見鬼魅邪物,花容失色的道:「他是誰?是地府派來的勾魂使者嗎?」趙玖豐也是心中一駭,暗忖:「怎地走出個這麼恐怖的人?」卻聽那人道:「你們當真是蘭花堂的人?懂得我堂的暗號麼?」
兩人聽到他說話,心中疑懼稍減,卻是面面相覷。張文君悄聲道:「他居然是我堂的人?但除了你以外,我也沒收過任何男子。」趙玖豐道:「還是他懂得甚麼好武功,你一時貪念,便像我一樣收進堂去,打算據為己有。」張文君瞪了瞪眼,沒有回答,轉向那人道:「你在胡說甚麼,我可便是蘭花堂堂主,看見我還不下跪?」
那人緩步過來,喝道:「放肆!蘭花堂堂主何時變了女子?我只知道林諒天林堂主,一介女流豈能與他老人家相比?」,此時兩人才看清他的面貌,只見他身形高挑,瘦弱如柴,右袖空空蕩蕩,說起話來激動憤慨,兩頰卻是僵凝不動,一副奇形怪相,看著不禁心裡發毛。
張文君一凜,林諒天乃上任蘭花堂主,當年被蕭倚明罷免,其後不知所蹤,生死未卜。雖然兩人並無交涉,但張文君繼他堂主位置,他的餘黨自是不服,少不免閒言閒語,以張文君的剛烈性子,上任不久便把他們全數逐出堂外,有些寧死不從的,都早已清算殆盡,無一倖免。
然而這人只記得林諒天,更不識得張文君,顯然是當年的漏網之魚。此時突然出現在掌門居處,張文君只覺事有蹊蹺,卻是無從推算。趙玖豐心道:「林諒天這名字好不熟耳,到底在哪裡聽過……」又見張文君遲疑不應,連忙岔開話題道:「恕在下見識淺薄,未見識過林堂主的風範,不知他老人家有何威風事蹟?」
那人聽得有人稱讚林諒天,登時歡喜起來,臉上僵硬的肌肉跳了一跳,笑道:「你這黃毛小子懂得甚麼?林堂主武功為四堂堂主之首,為人卻是低調謙遜,自建派以來,立下多少輝煌功績!當年蕭老掌門被丐幫峨眉兩大掌門聯手圍攻,便是林堂主捨身相救,失了一臂,才救回掌門的性命。」
趙玖豐道:「原來如此,那麼林堂主在派裡地位肯定很高的了。」
那人搖了搖頭,道:「林堂主絕非好大喜功之人,即使掌門賞他甚麼珠寶錢財,駿馬美女,他都一律不受,只安安穩穩做他的蘭花堂主就好。你說天下間哪有這麼忠心耿耿的好人麼?」
儘管張文君在派中位高權重,但相比其他三個堂主,年資還算淺薄,也沒聽過上任蘭花堂主的事蹟。如今一聞,自然暗中比較起來,林諒天為救掌門,斷臂亦在所不惜,毫無怨言,一身鞠躬盡瘁的風骨;自己卻是勾結外敵,迷戀權力,登時自慚形愧。趙玖豐道:「嗯,那麼蕭老掌門一定對他非常倚重,想必蕭夫人也是一樣吧。」
那人一聽到蕭夫人,臉色立時一變,怒道:「呸!那婆娘算是甚麼東西?只不過是個攀枝附葉的女人而已。沒有掌門,她還得待在青樓!」兩人為之一震,只聽得那人繼道:「她以前沒有姓氏,只叫作倚明,就在青樓賣藝維生。你道在青樓能學到甚麼技倆?便是勾引男人的本事了。記得那時落花派還未成氣候,但掌門在江湖上還是個有身份的人,某天蕭倚明招呼到掌門,知他的來頭不小,便使盡力氣討他歡喜。湊巧那時掌門失意,蕭倚明的技倆又是厲害,便騙得掌門便把她贖了回來。」
趙玖豐和張文君目瞪口呆,說不出話,那人又道:「不得不說,那婆娘當真有一手,連掌門這等英雄人物,也被她迷得頭昏腦脹。掌門瞧她身世可憐,孤苦無依,不但跟她成親,還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不然她那能練到這般武功?」
趙玖豐心想:「還以為那個蕭老頭是甚麼人物,原來只是色迷心竅的糊塗鬼。只是蕭倚明這身武功都是蕭老頭所教,那麼蕭老頭的武功豈不更加嚇人?」便道:「聽你這般說,你好像很討厭蕭夫人。」
那人鼻子噴了噴氣,不屑的道:「那婆娘除了懂得勾引男人,還懂得甚麼?一個青樓女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她那身武功,都不是真材實料,全都是騙人的。」趙玖豐呆了一呆,道:「怎麼回事?」
那人道:「她又沒有武功底子,就算有掌門指點,你認為她能練到多好的武功?只不過是把掌門的武功,混進了勾魂懾魄的邪門法術,這些都是她在青樓學回來的拿手本領,哄哄騙騙,虛有其表。要是你能湊近她,破到她的邪法,那麼她和普通人沒何兩樣。」
趙玖豐猶有餘悸的道:「但我們才險些被她送進黃泉去了,怎說得她的武功是假的?」
那人道:「瞧你們怕成這樣,還未動手,已經認輸了,那就必敗無疑。你只要冷靜心神,想著一切看到的,感覺到的,都是幻象,不要被她的邪術所擾,她的武功根本稀鬆至極。」張文君冷笑道:「說得容易,你既然恨她入骨,又知道破她妖術的門法,何不自己動手?」
那人道:「嘿,我被她餵了十年的毒藥,一天不用解藥,我全身肌肉便是僵硬起來,到時吃不能嚥,喝不能吞,要是殺了她,找不到解藥,我便比死更難受。」兩人一駭,蕭倚明既能統領武林,自有一番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餵毒已是等閑之事。趙玖豐卻是懷疑的道:「倘若我們得手,你豈不就沒了解藥?」
那人淡然的道:「我這輩子算是完了,但要我比她早死,我卻是嚥不下這口氣。所以只想託人把她殺了,再給我一個了斷,讓我死也痛快。」兩人對望半晌,均是驚愕不已。趙玖豐難得拾回性命,正是熱血洋溢,實在不願看到別人犧牲,便道:「既然她製得出這種毒藥,也必知道解毒方法,前輩何必自尋短見?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那人道:「你沒受過這種苦,自然說得輕鬆,我被這混帳臭藥煎熬了十年,每天也是渡日如年,你瞧見我的臉麼?你想變成我這個樣子麼?」只見他的臉頰繃緊硬化,比方才所見更甚,只剩眼珠轉動,看著極其詭異,兩人也不禁頭皮發麻。他又道:「我沒有名字,別人都叫我阿大。我這人無名無份,又生成半個殘廢,倒不如死去罷了。」
趙玖豐暗忖:「這人奇奇怪怪,居然不知蘭花堂換了堂主,也不知可不可信,再試試他好了。」沉吟道:「我進了落花派這麼久,都沒聽過前輩的這號人物,難道前輩是蕭夫人的貼身隨從?」
阿大冷笑道:「像咱們被那婆娘折磨的人,在落花派多的是!只要她瞧你不順眼,便是隨便推個罪名,將你的職位罷免,卻往往裝作好人,留你一條性命,再餵你天下間最陰險的毒藥,屆時你就像我一樣,半殘不死的要乖乖替她賣命。你瞧淨土一片繁華熱鬧,卻不知背後有幾多我這般的人,為你們燒柴做飯,建房進貨?」
張文君心裡一寒,她縱是一堂之主,卻也想不到派中竟是陰暗如斯,只怕一旦成為蕭倚明的棄子,便是萬劫不復,像阿大一樣受盡折磨至死。趙玖豐想了片晌,突然叫道:「不好!」
張文君愣了一愣,道:「在這裡大呼小叫,找死麼?」只見趙玖豐額頭滲汗,神情慌張道:「我們犯下滔天大罪,你說她怎麼不殺了我們?難道……」
張文君臉色一變,道:「不錯,她要殺我們易如反掌,豈有失手之理?除非她想我們作她的奴隸……」
阿大道:「你們倒是有點頭腦,可是都走不動,想逃也逃不了。」張文君仔細望著阿大的面容,只覺膽戰心驚,倘若自己變成這樣,可真生不如死,便是拉著趙玖豐的衣袖道:「你聰明絕頂,快想辦法出去……」
趙玖豐也正苦惱,只得道:「別急,我正在想。」暗忖:「掌門住的地方,總不會只得一條路走,這裡想必另有秘道,不然我放火燒了洞口,她豈不要活活燻死。」突然靈光一閃,轉向阿大道:「前輩剛才是怎樣過來的?」
阿大指著石室道:「石室旁有條秘道,能夠通往洞外,咱們這些下等人,都只能住在外面。」只見他怨憤的道:「外面天寒地凍,咱們又沒得吃飽穿暖,不少人都活活冷死,那婆娘根本不把咱們當人看待。」
趙玖豐望著行動不便的張文君,不由得意冷心灰,心想:「即使我們能走到外面,也是逃得不遠,要麼就被蕭倚明抓回來,要麼就要在外面冷死。」正是頹然,突然想起花解語,心裡立時一凜,暗罵自己:「趙玖豐!難道你忘記進來的目的嗎?師父還未救走,怎可在此坐以待斃?」隨即對張文君道:「走罷,我們就沿著這條秘道到外面去。」
張文君愕了一愕,遲疑道:「外面冰天雪地,我們怎受得了?何況我都走不動。」只見趙玖豐眼裡精光一閃,眼神堅定不移,道:「我不會拋下你的,要走就一起走,蕭夫人恐怕便要回來,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而已。」說罷閉目打坐起來,勉強運轉內息,稍作回氣,過了半晌,便是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只見他深吸了口氣,臉色青白,二話不說,伸手橫抱起張文君的身子。
阿大愕然道:「小兄弟,可別勉強自己,當心摔到這位姑娘。」趙玖豐卻笑道:「今日蒙受前輩指點,若得逃脫,他日定會為前輩報仇雪恨。」張文君生平哪有被男子如此抱過?只覺渾身酥麻,紅燙發熱。趙玖豐手臂不著顫抖,腳步浮虛,懷裡的張文君身子跌跌宕宕,搖搖晃晃,心中慌張無措,便是把頭埋得更深。仰頭偷看趙玖豐的側臉,雖是吃力痛苦,眼神卻有一股堅毅無懼,心裡竟是驀地泛起異樣,像是一柄塵封的古琴,忽爾被撥起弦線,一首撩情樂章暗地奏起,情聲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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