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值黃昏,行人疏落,百物懶散,花解語在暗巷後街掠行,在人前瞬息而逝,竄進一間藥坊的後院。只見庭園裡花草披霜戴雪,池塘結冰,惟有斜陽餘暉照耀,才不致冷清一片。
看見眼前此景,回想當初逃進趙玖豐宅院避難,不由得感觸起來,心想:「以前我也是這樣遇到豐兒,那時是他救我,如今換我報恩了。」花解語在樹上靜待日落,確認四周無人後,便再潛入藥坊的後廳。
這藥坊共有前後兩院,各院均有一個三層之高的樓閣,花解語藏身地下後廳的屏風之後,盯著前院的方向,除了數人在庭園搗藥,也不見其他人。花解語從懷裡取出一個碧玉小瓶,屏著呼吸,對著前院把透明的粉塵吹送出去,過得半刻,那幾人便是昏倒過去。
花解語再等了約一炷香的時間,也沒人走過,隨即貼近廳門,探頭觀察四周。此時天色昏暗,極目環視,不見任何影蹤,便是縱身一躍,爬往二樓。
花解語甫踏地板,便迅速伏在轉角柱邊,輕輕戳破紙窗,窺探房內。只見裡面點著燭光,一對年輕男女正在用膳,只聽得男的道:「最近掌門都不太理咱們了。」那男人看上去不過廿五、六歲,身披碧藍錦衣,頸後掛著一條披風,長得英眉秀目,眼神鋒利,銳氣極盛,顯是非比尋常的人物。
那女的似乎小兩、三歲,相貌卻是平平無奇,同桌對比之下,襯得那男人更是神采非凡,道:「這陣子大家都在忙,她老人家哪有空管咱們。」
那男人面有慍色道:「掌門只派咱們做這種差事,她再敷衍我,我真的受不了。」那女人安慰道:「這裡也很好,起碼不用在外面打打殺殺,煩死人了。」
花解語心道:「這兩人該是落花派的人吧,反正還有時間,且聽聽他們說甚麼。」索性倚坐柱旁,打坐養神。
那男人搖頭道:「師妹,我不想像大師兄一樣,到老了還是一事無成。但掌門只偏心二師兄,我可是不服,論武功外表,我都比他好千百倍,他憑甚麼當上我唐門的首席大弟子?」
花解語心裡一凜:「原來是唐門的人,他們長據蜀中,怎會來到黃龍府?不過那又如何呢,反正遲早都會跟落花派同流合污的。」
師妹道:「然而唐駿師兄懂得自創武功,可能掌門就是看中他這點吧。」
那男人冷哼一聲:「那又如何,就算他的暗器毒功如何新奇,還不是比不上花解語?要是掌門讓我去洛陽大會,就不會讓花解語逃掉了。」
花解語聽他氣燄高張,卻不知自己在旁竊聽,實是大言不慚,不禁心裡好笑。師妹道:「師哥,這又不對了,你有本事的話,也可以學花解語一樣,掀一場風波出來,那麼誰都認識唐家四少唐冥的名字了。」
花解語恍然大悟,唐門除了掌門唐姥姥外,較有名的還有一門七傑,而眼前這人便是四少唐冥。由於七傑實力參差,而且多數並不出眾,故此都會選擇待在派中,打理派務,江湖上也不常見得他們蹤影。只是花解語消息靈通,早就聽聞唐冥此人,知道七傑之中,以唐冥的武功最高,現在卻被投閒置散,難怪他心中不服。
又聽得唐冥晦氣的道:「我究竟是唐門弟子,不能亂來,不然一早就到外面闖蕩了。」停頓一下,繼道:「就怪掌門鬼迷心竅,居然向那個甚麼落花派俯首稱臣,彷彿怕了他們一樣。我唐門好歹也是鼎鼎大名的門派,才不屑跟他們混在一起。」
花解語心裡讚賞:「這人還算正氣,不知能否拉攏過來?」想了半晌,眼見入夜,時間無多,立時動身掠到閣樓屋頂,揭開瓦片,只見裡面雜物遍地,塵埃滿佈,應只作貯倉之用。
花解語悄無聲息的落地,從地板的夾縫剛好看見兩人仍是一無所動,似乎不知自己潛了進來。旋即屏息靜氣,再次拿出碧玉瓶來,透過夾縫把粉塵灑下樓去。
花解語在原地等了半晌,見二人毫無反應,依舊高談闊論,卻是正中下懷。原來尋常人家一旦中了這種叫作「憐花淚」的獨門迷藥,便會立馬暈倒,然而若果對方內功深厚,則是毫無效果。花解語常以此試探對方實力,果然不出所料,這兩人亦非泛泛之輩。
片晌花解語又再拿出一個琉璃小瓶,倒轉瓶來,打開瓶塞,只見一陣輕煙飄散樓下。此毒名喚「寒花煙」,能短暫封鎖丹田,消去對方內力,花解語曾以此在一葉樓威脅陳浚升,才得以救眾人脫身,用以偷襲暗殺,萬試萬靈。
只見兩人用膳完畢,準備動身收拾,花解語便從屋頂離去,回到地下,高聲道:「花解語倉促來訪,還請唐門四少諒鑒。」
兩人立時推開門來,俯望庭院,只見一個傾城絕色的女子佇立中央,四周僕人皆已不醒人事。唐冥想不到方才提及花解語,轉眼間便找上門來,登時臉色大變,道:「來者何事?」
花解語微笑道:「素聞唐門毒藥天下無雙,小女子亦是用毒之人,想向四少討藥賜教。」
師妹唐晴立時道:「花姑娘見笑了,你的毒藥比敝派的高明不少,也不必交流了。」
花解語道:「師妹可是過獎了,不過唐門的暗器也是一絕,四少剛才不是說不會被我溜掉麼?賞面跟小女子比試一下?」
唐冥凜然大驚,適才所有對話,都被花解語全數聽盡,自己卻是渾然不知,不由得一陣羞愧。片刻冷靜過來,道:「姑娘不僅擅闖敝宅,還偷窺竊聽,這是江湖中人所為?」
花解語噗哧一笑,道:「我又不是甚麼江湖中人,只是被你們唾棄的大魔頭而已,何必守那些江湖道義?」
「姑娘不請自來,咱們不出手趕客,已是湊盡禮數,請回吧。」唐晴揮手道。
花解語故作驚訝,道:「哦,那我要感激你們嗎?」
唐冥冷笑道:「邪魔外道,何以如此囂張?」暗運內勁,打算從袖中射出毒針,然而只覺丹田一緊,不能發力,登時臉色慘變,才知著了道兒。
唐冥一早聽聞花解語擅於藏跡,亦是運毒如神,但總覺得誇大失實,如今竟在不知情下中毒,還虧自己也是用毒行家。不過他也隨即冷靜過來,道:「姑娘毒功神通廣大,我唐冥技不如人,倒要你賜教才是。」
花解語道:「我喜歡你挺老實的嘛。」頓了一頓,道:「我也不是故意上門找碴的,只是剛好路過而已。不過以四少這樣的人材,總不願意被落花派壓在頭上吧?」
唐冥被戳中心事,方寸稍亂,道:「那又如何?」
花解語負手踱步,悠然娓娓的道:「落花派不知來歷,行為異端,你出身名門,看著門派自甘墮落,自然覺得羞恥難當。不過你無權無勢,又忌於姥姥威嚴,只好吞聲忍氣了。」
唐冥冷冷道:「我確是不服,卻容不得你在此對我唐門妄評亂說。」
花解語笑道:「我說你啊,今年幾何了?」
唐冥一愕,不知其意,便道:「二十有六。」
花解語道:「所以你都快三十歲了,轉眼間便是四、五十歲,大好年華白白浪費了,你就待在唐門一輩子,也沒甚麼出色。要是還被落花派欺負,這生豈不是白過?那你練武功幹嗎?在這裡搗藥種田麼?」
唐晴拉了拉唐冥的手,道:「師哥,別聽她胡謅,這明顯是激將法,想你背棄唐門而已。」
花解語嘆了口氣,道:「你也不明白你師哥想法。他練這身武功,就是要出人頭地,而不是過安穩日子。」又道:「我不是教你背叛師門,只是做人要懂得靈活變通,敢愛敢恨,難道師父說是,你就非聽不可嗎?你既不喜歡落花派,怎麼不反抗呢?」
唐冥一臉茫然,思緒彷彿墮進漩渦一樣,無法抽離。過了良久,才搖了搖頭,道:「不成,我是唐門的人,就該守唐門的規矩。」
花解語道:「那麼師父要你赴死,你也不問情由,照著辦了嗎?」
唐冥道:「師命如山,何妨不可?」
花解語嗔道:「你這人怎地怪固執的?我這身武功也是師父教的,但名氣卻是自己掙的,若然你只會聽教聽話,那你活該無名一輩子……」
話未說完,卻聽得歐白水的聲音道:「唐家四少當真厲害,居然教得花姑娘急成這樣。」陡地四個黑影一掠,站在花解語身旁,竟是歐白水、戴靖男、鄧令龍和女孩。
花解語臉上一紅,道:「我只是想拉攏他,卻想不到他冥頑不靈,還虧他老在埋怨。」唐冥望著突然出現的四人,卻沒有絲毫驚慌,只默默打量四人。
歐白水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何必強人所難?」
花解語蹙眉道:「我只是看不過眼罷了,嘴裡說得如何厲害,心底卻是懦弱得很。」柳眉一挑,一臉輕蔑神色。
果然唐冥按捺不著,走下樓來,朗聲道:「我唐冥今天給你暗算,是我不材。但只論武功,姑娘卻未必勝得過我,敢問姑娘肯光明正大跟我比試?」
花解語自知武功不過爾爾,望了眼唐晴,只見她胸有成竹,顯然對唐冥武功甚有信心。猶豫半刻,忽然靈機一觸,道:「好啊,如果我贏了,你就跟我們一起對付落花派。」
唐冥呆了一呆,道:「怎可這樣?」女孩插嘴嘲道:「你早就是我姊姊的手下敗將了,只不過仍在死纏難打而已,如今還要討價還價,真虧你是個男人。」說罷把揹在後面的淡紅紙傘遞給花解語,道:「姊姊快教訓他。」
花解語接過紙傘,又從懷裡取出解藥,遞給唐冥,道:「這是解藥。」微微一笑道:「我贏了,你跟我走,說話要算數喔。」
唐冥服下解藥後,隨即運功打坐,此際心無雜念,只有求勝之心,誓要一雪前恥。花解語則在戴靖男耳邊說道:「那女子是他的師妹,卻一直不露聲色,拜託戴幫主去探探她口風。」瞟了眼樓上的唐晴。
戴靖男會意,縱身躍到唐晴身旁,道:「姑娘你好。」
唐晴一怔,不知如何反應。戴靖男道:「請問姑娘芳名?」
唐晴道:「唐晴。」戴靖男點了點頭,道:「嗯,我姓戴。」頓了一頓,悄聲道:「你喜歡你的師哥,是吧?」
「哪有。」唐晴搖頭道。「我才不喜歡他。」
戴靖男道:「怎麼會?我瞧你眼神含情脈脈……」唐晴打斷道:「是花解語要你來岔開我吧。」
戴靖男愕了一愕,道:「自然不是。」卻暗自驚訝這人心思細密,淡定自若,實在不可貌相。
唐晴又道:「你們放心好了,師哥不喜歡別人插手比武,我也不會幫他的。」就在此時,唐冥已是運功完畢,只見他緩緩站了起來,披風一抖,目露精燄,傲氣勃勃,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對著花解語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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