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的人潮裡,我一眼就看到穿著制服的你。
你手裡拿著老闆娘找的幾個銅幣,可能沾了一些糖水還有蘚綠的痕跡,但你一如既往地默默收到了乾癟的繡花錢包,手裡拿著兩瓶古早味的彈珠汽水。綠色的瓶身,一瓶給我,一瓶給你。
人群熙熙攘攘,儼然安平的一陣海嘯,我們牽著彼此的手,感受著一邊傳來的溫熱,一邊傳來的冰涼,如擠早班電車的上班族,在週六的安平老街上,被擠得五官緊緊皺在一起。突然又有點像人們剛出生的樣子了,小臉紅紅皺皺的,醜得可愛。
我們從老街那家射水球的攤子百里曲折地繞到廟口,一人拿著一瓶沁涼的彈珠汽水,再繞過那家總是特別難套的套圈圈攤販,沿著被沉熱呼吸佔據的羊腸小徑走到另一處古樸的街,在那裡稍稍鬆了口氣,找了冰櫃旁的籐椅坐下。彷彿每當有人想從那裡拿一瓶可樂時,我們黏糊糊的皮膚便可以因此變得乾爽。
你放下書包,聽著它與藤椅撞擊所發出的悶響,感覺得出裡面被你特意放了許多你最不愛的數理書。也是,都快要期末了,怎麼能不讓父母省省心?雖然你不愛讀它們,但終歸有人希望你讀。
金龜子綠的汽水瓶被我們放到玻璃桌上,「你會開吧?」我問。
「廢話。」你答。也是,你也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
你左手握住瓶身,右手對瓶口上的桃紅T型蓋扯了幾下,不著痕跡的把左手腕往內彎,巧妙遮掩住了那深淺、新舊不一的傷疤。拔開T型蓋後,那顆礙事的彈珠仍堵在瓶口處,你熟稔地把蓋子倒過來,「啵!」地一聲,用力把它督了下去,讓彈珠卡在瓶身最苗條的地方。大概是由上往下數的五分之二,你的物理排名。
幾乎就在同個剎那,汽水混著大量白色泡沫噴發出來,你鎮定用嘴封住了這座小型火山,把懷舊的甜味一股勁兒的舔舐完。冰涼的液體讓你滿足極了,但甘甜的物事總得留到最後再品嘗。你向來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你沒有繼續喝它,而是從書包挑挑揀揀,好不容易選了一本尚入得了眼的英文課本跟螢光筆,用左手拭去那些流到桌子上的水灘,把課本往上頭一攤,默默讀了起來。我不曉得你是怎麼讀得下去的,這裡人多,腳步也雜。
「你讀得下去?」
「這裡比我家安靜,很多。」
我沉默地看著你桌上那瓶汽水:金龜子綠的瓶身,艾莉兒化成的泡沫般在瓶口逸散的二氧化碳,隱隱發散著甜膩香氣的碳酸飲料,還有無力躺在瓶頸的彈珠。如你做的那般,「啵!」我打開汽水瓶,抹了一口,將它擱置在一旁。
人潮散了又來,來了又散;你的螢光筆亦是,往復塗抹,像是恨不得把單薄的紙頁塗出一個洞。你對英文也是沒興趣的,我知道。你對什麼能有出息的科都提不起勁,一如你父母說的那樣。還記得上次你站在Focus對面的金石堂,手裡拿了一本敘寫臺灣百年歷史的書,很心痛,扁平的繡花錢包被你攥得緊緊的,鬆開又緊握,緊握又鬆開。然而你終究沒買。
你說你比我年長,這是自制力的展現,絕非不是你沒錢;但我看到的兩者皆非——好吧,或許後者有一點——那是一個可憐的天才被埋沒在長輩期許當中的可悲畫面。你的理想是彈珠汽水裡誘人的甘甜,碳酸是長輩所灌輸的老舊想法,彈珠是你渴望衝破現況之餘的矛盾與掙扎。
你喜歡歷史,地理,公民;社會組的一切。討厭物理,化學,三角函數;有前途的一切。但你還是在空氣不流通的悶熱客廳裡,屈服於牆上蟮蟲仔一成不變、守舊的吼叫,對著單薄的白紙簽下你的姓氏、算命仙為你選的名字,就在長輩幫你勾選的欄位旁邊。聽你妹妹說的,那晚你對著枕頭跟書桌上的歷史課本哭了整整一夜。哭倒了柏林牆,卻仍哭不倒金龜綠的玻璃瓶。
捏起頁角,兩頁文字摩娑、密合的聲音被人潮與光影的行進聲掩蓋過去,你放下螢光筆,拿起冰冷的瓶身,口乾舌燥地將汽水瓶直直垂立在唇邊,試圖像上完體育課後大灌冰水那樣,迫不及待的想把誘人的甜美飲品灌入口腔,沁涼咽喉、食道與胃底的每一個細胞。
「咚!」輕輕的一響,煩人的彈珠直直落在瓶口,僅有一滴汽水落在你乾燥的舌尖。「齁……」你不耐煩地將瓶子倒轉回來,彈珠重新滾落到瓶身上段,五分之二的地方。這次學聰明了,只斜斜的將瓶口傾向兩唇之間,透明的汽水咕嚕咕嚕地流入你的口中。這樣的細水流長不太痛快,透過你緊緊擰起的眉,我猜。
你把累積在嘴裡的一大口汽水一次吞下,痛快的哈了口氣,總算像個活人的臉面對著我,看了看我放在桌角,二氧化碳正不斷逸散的汽水瓶。「妳不喜歡嗎?」你微微皺眉,彷彿又心疼起乾癟的錢包。
「氣泡太不順口了,不覺得嗎?」
「妳乾脆喝糖水算了。」
「也不是不行。」
「那就不叫彈珠汽水了啊。」
我頓了頓,思緒突然僵在那裡——對啊,沒有氣泡的彈珠汽水怎麼可以被稱為彈珠汽水?你竭盡全力試著把瓶裡剩下的冰飲都喝完,然而彈珠堵在了那裡,你不得不放棄。
瓶口就是這般大,氣泡就是這樣多,飲料便是這麼甜,彈珠也固定會卡住那個點。一如既往的充滿艱澀與衡量,步步驚心。
碳酸還來不及逸散,遠方的安平古堡已被金黃籠罩,我們在餘暉裡道別,手裡拎著一瓶苦難,口中銜著一抹甘甜。彈珠落堵瓶口的聲音叮叮咚咚地響,我們慢慢被推進由成年的自己所撰寫的歷史。
擁擠的人潮裡,我始終能一眼認出平凡的你。
……
這篇散文大概是今年七月中下旬寫的,寫的的不是自己的經歷,而是同儕在面對選組時的徬徨。雖然我是自由選擇啦,可以選我愛的愛我選的,但當身邊人沒那麼幸運、他們家人不能理解讓步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也有了掙扎感。
一種,無從安慰,無法安慰的感覺。於是寫下了這篇,想控訴些什麼。
PS . 至於有無上我就不說啦,之後還會繼續投、發出來,但我很認命地知道目前投的幾個百分之百落榜,所以乾脆就都不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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