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你可以把我黏上去嗎?趁著我還沒有死去。」
「你不會那麼早死掉的,要死也是我先死。」
……
黎明來臨時,有些動物出來狩獵,有些動物沉睡在山的洞穴。而晚霞消散、海鳥漸遠後,日行動物沉沉睡去,改由夜行動物從洞裡出來,感受他們的此生。蜘蛛與赤尾便是後者的存在。
東方的海面升起一盞柔柔的燈,銀白色的光灑在海平面時,粼粼的波光好似在這座山數雙的獸眼、複眼裡蕩漾。對於蛇來說,海上的月亮是世界上第三美好的物事;第一是他的出生地,一棵綠葉稀疏的老樹;第二是他好友織的網。
蛇慢悠悠地從樹洞裡爬出,蒼白的月光透過葉縫灑映在他身上時,那些青綠色的細鱗好像一種冷冰冰的礦物,反射著冷豔異常的光。有時蜘蛛會想,說不定蛇就是這樣的一種生物,冷血無比。不過在他認識了赤尾後,算是打破了他原本對蛇的印象。
蜘蛛懸盪在最上層的樹枝,蛛絲和他圓潤的腹部相連,靜止在與第二根枝椏的中間。他的六顆眼睛倒映著同個畫面:蛇優雅地沿著樹往上爬,動作輕柔得像是他美麗的蛇鱗沒有刮傷一毫樹皮。
「你來了。」蜘蛛靜靜的等到他爬來老位置,舒適地纏了一圈後才說。
「嗯,夜深了。」蛇血紅的眼睛望著他道。
他期待的睜大眼,身後那條漸變為褐紅的細尾露出短短一節,懸在空中。蛇抬起他的頭,真摯地看著他。蜘蛛默默的想著:「噢,又來了。」
不出所料,蛇誠懇的問道:「現在你可以把我黏在上面了嗎?」
蜘蛛知道他指的是,用他的蛛絲把他固定在樹枝上。
「不行,赤尾,你知道我沒那能耐的。你比我大太多倍了。」
「但你的蜘蛛網也常常黏住那些比你大很多的鳳蝶、甚至是雛鳥啊。」
蛇實在無法忘記那些美麗的、絢爛的蝶翼黏在蛛網上的畫面,那簡直是一種藝術了──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種用晶瑩的細線織成一張捕夢網,等著蝴蝶般的夢、花與鳥般的年華落入陷阱,就此死去還淒美呢?
蜘蛛如哽在喉,只能吞吞吐吐的說:「但你真的太大隻了,赤尾。」
「可是你都還沒試過。」蛇委屈巴巴的垂下了頭。
「你先減個肥再說。」
「你真的好傷蛇喔,蛛,真的好傷蛇。」
……
蜘蛛在蛇出生前就已經在這棵樹上定居一陣子了。
那時的他正在整理蛛網,對著被鳥撞破的蛛網縫縫補補的,然後他就聽見一道很細很細的聲音從草叢傳來。那是膽小的赤尾哭了。蜘蛛那時候就幸災樂禍的想著,這就是物競天擇,如果還只會哭的話,是沒辦法活下去的。
興致來了的蜘蛛邊想,邊把黏在網子角落哭了好幾天的小灰蝶拆吃入腹。灰白色的蝶翼被他揮落在地,飄舞時月光灑在散漫於空氣的鱗粉上,像是會發光的碎粉輕輕飄搖。那讓蛇愛上了月光。
蜘蛛只顧著自己的網,卻沒發現小赤尾已經慢慢沿著樹爬了上來,躲到一個低矮的樹洞。他還是嗚嗚咽咽的哭著,但在樹洞安穩的環境下,卻慢慢止住了哭聲,睡著了。
當然,仍在處理蛛網的蜘蛛根本沒發現自己地盤多了隻小蛇,只想著要把自己的傑作打理得一絲不苟。即使不會有人停下來看,他也要求完美。後來蛇問他:「其實你不是怕蛛網不夠完美,是怕其他的東西對不對?」蜘蛛乾笑著說,你是在說什麼東西啊,就逃跑似地回去整理蛛網了。
又過了幾天,蛇開始越爬越高了,蜘蛛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他往下看,六隻眼睛直直倒映出那顆三角形的頭,紅色的眼睛還有藍黑色的詭異蛇信……蜘蛛默默把頭縮了回去,像什麼也沒看到似地繼續打理蛛網,這次把蛛網往上移到了最高那段枝椏。
然後過了沒多久,蜘蛛忍不住探頭下來想要看小蛇掉下去沒,結果正好和那雙清澈的紅眼睛對上。蜘蛛看到那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直接就躲回去了。
「嗨,你好!請問你是之前就住在這裡的居民嗎?」小赤尾稚嫩的喊話,過度的禮貌讓那種物競天擇的想法又在蜘蛛腦袋出現了。蜘蛛沉默,腹部吐著絲,八隻腳忙碌的工作著,努力不讓自己回答他的身家調查。
小赤尾很快就爬到第二高的樹枝上,生澀的把自己的身體纏繞在纖細的枝椏,他靦腆的嘿嘿一聲:「抱歉,我的技術還不太好。」但是蜘蛛一看就知道他合格了,雖然他不是蛇。
「你好,蜘蛛先生。」等到蛇穩好身體,他對著蜘蛛咧了咧嘴,笑容裡那兩顆尖牙讓蜘蛛覺得自己快被天擇掉。這次他沒敢不回答。
「嗯,叫我蜘蛛就好。」
「蜘蛛,那我之後就叫你蜘蛛啦!你可以叫我赤尾就好。」
「那是你織的網嗎?」正當蜘蛛打算回去做事,蛇突然越過懸在空中的蜘蛛,望著那張一絲不苟的蛛網,發出了真誠的讚嘆:「好美。」
第一次受到讚美的蜘蛛有瞬間呆掉了,但很快心裡就返上一種五味雜陳的滋味,像五天前那隻小灰蝶。他看著蛇的紅眼睛,再抬頭看向自己的蛛網。明明中間有個鳥撞破的洞,斷掉的絲線隨著風擺呀擺的,但赤尾的那句「好美」卻讓蜘蛛突然有種「織了這麼久,真值」的感覺。
但是蜘蛛表面還是冷冷的,淡淡嗯了一聲,就又回到那張網上了。
雖然蜘蛛因為已經習慣自己一個待在那裡,而對赤尾的到來有些芥蒂,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其實他心裡有一瞬間是歡迎這個新住民的。他有預感這隻小蛇能改變他一成不變的生活。
只是他心底還是很難接受,要與一隻蛇共處一樹。
……
就如蜘蛛對蛇的第一印象,蛇真的是一個很吵的傢伙。
在與蛇相處的過程中,蜘蛛常常會驚訝於原來自己有這麼高的耐力,可以去忍受一隻幼蛇瘋狂的對著他喊:「蜘蛛媽媽。」
首先,蛇跟蜘蛛是絲毫沒有血緣關係的,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
其次,蜘蛛並沒有當看家保姆的意願。
最後,他是公的!公的!公的!
蜘蛛看他還只是小蛇而已,所以最開始就不跟他斤斤計較,用沉默應對。但這種狂熱持續整整一個禮拜就不對了吧?再怎麼說,他的心智也該跟著身體變大而成長吧?但顯然的,完全沒有。
「你為什麼要叫我媽媽?我是公的。跟你一樣,是公的、公的。」蜘蛛頭痛的對著他說道,看著那雙純真的紅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去開導他。
「因為你對我很好。」蛇天真的說道,對著一隻完全不想理他的蜘蛛。
「我對你哪裡好了?我根本不常跟你講話吧?我也不會把我網上的昆蟲跟你分享啊,你哪裡看出我對你好了?」蜘蛛既生氣又無奈的看著他,想叫他走開但又有點於心不忍。
蛇無辜地看著凶巴巴的他,讓蜘蛛有種自己是壞人的錯覺。
「可是你給了我一個家。」
蛇的回答讓蜘蛛頓住了,因為他從來沒奢想過「家」這個字。
在蜘蛛有記憶以來,他最先學會的是「吃」,來自生物本能的「吃」,在還不懂得親情是什麼前就跟兄弟姐妹爭著把母親分食的「吃」。他知道並不是每種動物,也不是每種蜘蛛都會這樣子,但他有什麼辦法?他血液裡的本能沒有教會他「愛」,當然也沒有教會他什麼是「家」,他一出生,活下去的渴望只叫他去「吃」。
在蛇跟他談「家」之前,蜘蛛向來是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的。但現在蛇開口了,他忍不住去想,什麼是「家」?對現在的蜘蛛而言,「家」就是一個可以包容自己、免於風雨的地方。
但是蜘蛛也不知道蛇對家的定義是怎樣的,於是說:「但我對你連收容都算不上,你住在樹洞裡,那裡不歸我管,加上你只是偶爾上來這根樹枝串串門子而已。」接著他歸納出了一個自己都聽不下去的結論:「是這棵樹收容了你,所以嚴格來說,這棵樹才是你的媽媽。」
蛇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才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那蜘蛛,我還可以叫你媽媽嗎?」
「不行!」蜘蛛揮揮他其中的四隻手,表示抗議。
……
蛇想要被黏在樹枝上這件事,其實蜘蛛也不太清楚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可能撞壞腦子了吧?他記得那天蛇就像是發情一樣的纏住那段樹枝,紅色的眼睛裡那股悲傷,讓他有了蛇也會流淚的錯覺。而蜘蛛從來沒有看過一隻蛇流淚,最多也就聽到小蛇沒有眼淚地哭泣而已。雖然他這輩子認識的蛇也只有赤尾。
「你在幹嘛?那根樹枝不是你的母蛇好嗎?找錯地方了。」沒眼看的蜘蛛聽著蛇邊哭,邊把身體收緊時與樹皮摩娑的聲響,終於忍不住從蛛網上垂下。
「對不起,蜘蛛……」蛇好像沒有料想到蜘蛛還在,而且還下來阻止他,連忙用懦懦的眼神看他,身體慢慢放鬆下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就……」
「就什麼就,我要上去了,去找你家母蛇去!」蜘蛛打斷蛇的話,正要往上爬時,蛇突然就大喊了一聲不是。蜘蛛往下暼,看見他那節纖細的尾巴好像愈來愈紅了,眼睛濕漉漉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我、我只是突然很捨不得這棵老樹。如果我之後死掉了,他會很孤單的……」蛇的聲音逐漸轉成低低的哀鳴。
「什麼意思啊,不是還有我嗎?」蜘蛛完全沒想到蛇會搞這齣,而且好說歹說他也是這棵樹的資深居民吧?蛇怎麼就這樣忘記他的存在,然後說出自己死後這棵樹就沒其他動物陪了。這是在咒他死得比他早?
「但是蜘蛛不會跟老樹說話啊。」蛇無辜的說。
「樹還會說話了?」蜘蛛疑惑。他們明明聽不到植物說話吧。
「不會。但是當我的蛇鱗擦過樹皮、擦過樹的傷口的時後,我可以感受到樹是真的鮮活地活著。我彷彿感受到了他的脈搏。」蛇說這話的時候,紅色的眼睛像會發光。
「蜘蛛也可以試試看,我教你吧。」蛇突然很熱情的把頭探上去,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蜘蛛默默地打量著他,已經懶得反駁,於是改問:「你怎麼突然發情?季節不是還沒到嗎?」
說也奇怪,蜘蛛從來沒有從一隻蛇的眼睛看出那麼多的情緒變化:先是羞燥,再來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心事,一副失去了最珍愛的尾巴的樣子,最後則是落寞、憂鬱。
「到底發生什麼了?」看著好友這副心碎樣,蜘蛛不禁放輕了語氣。
蛇抬起那顆倒三角的頭,往蜘蛛的身體輕輕蹭了下,像在撒嬌,但蜘蛛知道他需要的是一個傾聽的對象。
「我昨天去了黑色的路。」殊不知,他一說話就是重磅炸彈。
「我在那裡看到了好多同伴的、其他動物的屍體。」蛇顫抖了起來。
「蛤?你為什麼要去那裡?」蜘蛛激動地罵著蛇,忍不住想像蛇被壓在輪胎下,被截成兩段的可怕模樣。「你難道不知道那條路很危險嗎?到處都是人類跟那些可怕的車子,難道你不知道去那裡,會被輾死在輪胎下嗎?」
「我、我知道……我只是想散步而已,一不留神就跑到那裡了。」蛇想起他回過神來時,一隻從對面飛來的端紫斑蝶就那樣在他的面前撞上車的玻璃,美麗的蝶翼落下,死得好不悽慘。
「我之後也會那樣死掉嗎?我真的很不捨得這裡……」
「我不知道。」蜘蛛冷冷的回:「以後別再亂去那種地方了,那裡根本就是動物的修羅場!」
「蜘蛛,我答應你。」
蛇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低下了頭,像是在反省,又像是在想些什麼。就在蜘蛛想要再開口安慰他,讓他忘掉那些可怕的場景時,蛇突然抬頭了,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要求。
「蜘蛛,那你可不可以把我黏在這棵樹上,用你美麗的絲線?我怕之後死掉了,這棵樹會太孤單。」蛇真摯的看著他,問出這種蜘蛛覺得有夠荒唐的問題。
「你認真嗎?你那麼重!就算讓十個我來織都沒辦法。」蜘蛛感到胸口處有股無名火,但他只知道一部份是看不慣蛇把「如果死掉」掛在嘴邊。
另外的原因,他或許已經知道,也或許是在很後來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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