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夾娃娃,看著無力的爪子抓住又鬆開,爪中的什麼掉落,我就覺得掉落了的好像是一個夢。或者夢裡落空的那些什麼。
我總以為夢是自己的,然而每次打開論壇,看到人們暢談著彼此的未來,或是鼓勵或是勸退;而看到有著「沒什麼用」的刻板印象的文科時,我總是默默地把書本闔起,沉澱一會後再重新翻開。曾以為能義無反顧,然而沸騰的、滾燙的現實卻令我不得不正視這些言語。我只能想:言語也是文,是文的根基,那代表我讀曹雪芹、讀魯迅,也必須讀這些。
言語嚼著耳根,我嚼著語言。
這種信念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活在娃娃機前的人:勇敢,感性,固執。
就跟部分人一樣,帶著一點賭性,我要去那間有夾娃娃機臺的文具行前,總會找個藉口回房間。說要拿外套,其實是要拿一枝髮夾,去勾小豬撲滿上那個狹長的口。很多相疊的十元硬幣同時翻身倒在那個口時,會發出很沉悶的「叩叩」聲,沉得我以為那些硬幣永遠也花不完,雲也永遠不會散。
「噹啷」一聲,兩個硬幣機會似地從長口中掉落,在桌面發出聲響。我把它們收到錢包,對樓下的催促回喊:「來了!」小心把撲滿放回原位,帶著會發出清脆聲響的錢包下樓。
年紀比我長的機車載著母親,母親載著我,我的眼裡載著期待。當然我知道只要不是保夾,那些冀望通常都會從爪間墜落,摔回那些相貌不同、但同樣美麗的夢。或許有種美麗就叫做「得不到」,就叫做難以實現的夢想。人是種好勝的生物,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覺得自己得拿到。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夾娃娃可以這麼盛行,尤其一次只要投一個十元硬幣。人們想著如此廉價。
母親的車速不快,偏慢。坐在她背後的坐墊尾端時,我喜歡看向右邊。那一面有一段路是小山,樹林由濃至淡,深綠慢慢禿疏起來。不過我總覺得漸淡的不是景色飛掠的前後面貌,而是時間。住宅搭建在禿去的黃沙地,也建築在了回憶上,取代我的認知,好像那裡本來就該是建築一樣。
人生一直在變,生活裡的那些物事常在某個意外的時間點消失,然後我們也慢慢地開始想從那不見的什麼,找回自我。我以為人生就是這樣的,拼拼湊湊、夾娃娃般地把某些碎片夾回洞口,然而總是失敗。
約莫十五分鐘,我們在文具行前下車,同樣愛夾娃娃的母親挑了左側機臺,向我說道:「妳先進去買文具,我在外面等妳。」
我沒有進去,而是站在她身邊,看她投入一個硬幣,「框啷」一聲機臺歡快的音樂就傳了出來。我想起自己一個人時,都會覺得音樂太大,有著身後的其他人都正越過後背,看著玻璃上我的表情、夾子鬆開而娃娃掉回去的錯覺,有些丟臉。然而這種感覺似乎只存在於一個人的時候,與母親夾娃娃時並沒有那種唐突感。
「啊,差一點。」母親難過說道。
那個賣相不好、絨毛看起來沾過不明染料的貓咪娃娃從放鬆的爪子掉了回去,每投一個硬幣好似就離洞口接近一點——是真的一點。我幾乎看不到娃娃移動的軌跡。
「這個爪子不好啦。」我提醒母親。
「可是就差一點了欸。」
「妳換別臺啦,還差一百多塊才保夾。」
「但那個貓咪娃娃很可愛不是嗎?」
我看向絨毛雜亂,完全不知道來自怎樣的工廠、卡車的娃娃,緩緩搖頭,試著勸退母親。轉身來到另外一臺同樣放著娃娃的機臺,裡頭放著各種不同面貌的布偶,我看準其中一隻明顯是盜版的皮卡丘,投入十元,音樂便慢慢播放起來。
握著漆面斑駁的慘黃控制桿時,小型爪子隨著桿子的左右橫移、晃動,隨著我按下亮紅按鈕,爪子快速下降、抓住皮卡丘,接著就在升起來時掉落了。皮卡丘的笑臉與紅腮面對著我,笑得可愛。連我自己也沒發現,映在玻璃上的我的臉看起來有多麼癡迷。
爪子在收攏的時候好似也抓住了我的理智、錢財,然後就那樣帶走;腦袋與錢包空蕩蕩的,而眼裡只有那隻皮卡丘。我再次投入十元,覺得娃娃掉落墜在底下的娃娃堆間時,彷彿聽到了皮卡丘與下面水箭龜的哀號。我們共同哀號著。
其實我很討厭這種落空感,失落得像一艘海底沉船的帆桅與布。當你想把它拉開、展露出上頭驕傲的船的標誌,冰冷的潮流阻止了你,水草蔓生而束縛住你的肢體。還沒拉開它,整艘船就已經陷落在深不可測的海溝。
那些娃娃是我的美夢,錢包載著機會,投幣口成為命運的輪軸,爪子的收攏放鬆都明喻著無限可能,美得讓人忘卻這是誘惑。當我看著錢包逐漸消瘦,下樓時再也發不出叮叮噹噹的聲音,而那一個個夢仍安詳地交錯躺在那個封閉的玻璃櫃裡,我仍有種想用那個設計過的爪子把它們全部夾出來的衝動。
保夾制度是讓你穩穩夾一個,僅此一個的夢。設計者的垂憐,命的旁門。
當機會穿梭過命運,掉入人生成為經驗,也昭示著我已然失去了什麼。然而我仍舊會繼續把殘餘的機會賭進去,就像我在一排大學科系前,將會定定地走向文科。文科就是我的皮卡丘,就是我母親髒去的貓咪娃娃。那些在別人眼裡看起來不值一文的夢。
錢包裡的硬幣已經沒有了,躺著一張對我慈笑的紙鈔,看得我有些暈眩。突然我聽見歡呼一聲,母親帶著雀躍的笑容抱著那隻醜娃娃給我看,彷彿在邀功(娃娃機前人們沒有了輩分,同等的機會讓我們都像個孩子)。
「耶,終於夾到了!」
她把貓娃娃湊近,我看著那張放大的、沒有縫好的臉,笑問她夾了多少。她說妳猜。我猜了一個低於保夾的價格。她說不是,再更低,笑意愈漸濃了起來。不過我已經忘記那是多少錢了,家裡太多娃娃。
我們總說要找個時間把那些「戰利品」都捐出去,但聽說社福機構似乎拒絕母親過一次,然而我們還是邊說要捐、邊帶著無數十元去換一個又一個醜娃娃。娃娃是真的不美,質感是脫線了的邊。最後我們會把最醜的丟給家裡的毛小孩處置。
不被賞識的娃娃通常會被濡滿口水,充當眼睛的鈕扣掉在不知名的陰暗角落,多年後才被掃帚清出來。我們聽著彼此的驚呼,想著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哪個被拋棄的可憐娃娃?然而總是想不起來。儼然娃娃的價值存於機臺處,亡於墜入洞口的那一刻。我捏著那個鈕扣,薄薄的身體好似十元硬幣。
不知道把多少機會投進投幣孔,最後終於夾到盜版皮卡丘的我,或許有天還是會忘記那刻熱忱。渴望自己醒著的夢睡著,做了一個祈求不要讓初衷遠逝的夢中夢。然而夾娃娃本身就是人生,是生活,只要那一個個理想躺在失落的夢之樂園,我仍會不顧一切地把硬幣投進去。
這就是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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