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威武的站在草原上,身上的金黃鬃毛有如死神的旗幟般隨風飄揚,強壯的四肢深深陷入杜勒家族封地的溼軟泥濘。
雄獅恬勒瑰的肩高足有六呎,鋒利森白的獅牙長達五吋,牠體格壯碩、反應迅速,銳利兇猛的雙眼是有如紅寶石的血紅,恬勒瑰這個名字取自古老的西北方言,如同那一身黃金閃耀般的皮毛,燦爛、美麗、令人絕望。曾有賢臣斷言恬勒瑰將會成為下一頭莉茲貝思或下一隻安西婭,帶領獅族統霸大陸,走向巔峰。
安德魯坐在恬勒瑰的背上接受杜勒公爵和安塔席公爵的行禮,他優雅地抬手邀請他們與他並肩同行。一瞬間,他的南征大軍又多出了十萬名拿著長槍、揹著弓箭的戰士,跟隨在他身後,往皇境步步邁進。
安德魯身旁的王家成員也通通騎上了獅子,格雷格騎的是名為葉阮的母獅,她是恬勒瑰的胞妹,一樣有著漂亮的紅色雙眼與金色鬃毛。三位王子則騎上了體型較小的公獅,有說有笑地跟隨在國王身後,勞拉也跨上了她的坐騎──一頭名為貝爾瓦的巨獅,牠是莉茲貝思的直系後代,有另一派的賢臣認為牠才是黑聖獅的化身,因為牠們都有著一頭醒目的漆黑鬃毛。
佛沃提斯公爵也不再騎著駿馬,他現在改坐在一頭黃褐色的公豹上,其身上的斑點有如一朵一朵的黑色小花,他身旁的兩個兒子也都騎上了豹子,帶領佛沃提斯家族的軍隊前進。
安塔席公爵騎著黑色公牛加入國王的隊伍之中,杜勒公爵也騎著和家徽上一模一樣的白犀,指揮底下的封臣加入南征大軍,新家族的鐵灰公牛和深藍白犀整齊的走在金獅赤豹之後,為大軍增添了幾分新的色彩,安德魯驕傲地回頭欣賞,卻突然皺起眉頭。「妳不開心?」他對一旁身穿滾金邊草綠色緞袍的妹妹問道。
「當然,」勞拉精緻的五官全部擠在一起,活像被踩爛的枯葉,「天底下有哪個女人願意離開舒適的王宮,跟著軍隊在草原上遊蕩?」她扭動痠痛的屁股,撩起染上塵土的綠袍,並抹去滴落的汗水,「我現在恨不得馬上扯下這身衣服,它讓我全身濕濕黏黏的。」
安德魯看得出連日趕路的煩躁和南方溫暖的空氣讓妹妹體內溫熱的獅血愈加滾燙,他揮手設法轉移她的注意。「要不妳看看後頭的大軍,這可是近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畫面。」
「不,」勞拉鬱鬱的張口:「就只是一望無際的軍隊而已,就算再增加一百個家族,景象仍是這樣,並不會有所變化。」她的語氣裡已沒有當初對壯闊的讚嘆與欽佩,只剩下滿滿的疲憊和無奈,「別遠征了,哥哥,南方不是什麼人待的地方,聽說皇境比這裡更加炎熱,地上沒有樹木花草,只有滿地的細碎黃沙;空中沒有清風雲朵,只有高掛的刺眼豔陽,就算您征服了整個皇境也肯定不會想在那裡久留,那兒不是什麼人待的地方。」
「別這麼說,」國王斜睨妹妹一眼,「出發之前妳不是整天嚷嚷著說要到河泥城的妓院河道逛逛,還要到皇境看看傳說中的裸身舞蹈,那幾天妳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怎麼現在卻想半途而廢?」
「因為代價太高了,」勞拉揉著僵硬的肩膀,「身體的疲累暫且不說,哥哥,我可是為你折損了一名手下,要是再有內鬨發生,恐怕連我都幫不上忙。」她瞄了瞄後頭騎著花豹的亞卓安.佛沃提斯。
要是再有內鬨發生……安德魯想都不敢想,得意的神情從他臉上快速褪去,他輕觸腰間的第二夫人,緩緩說道:「所以我們得趕路,不僅要趕在帝國出兵之前,更重要的是得趕在內部混亂爆發之前,將士兵們的敵意轉向皇境守軍。」他回頭望向正在和封臣談話的杜勒公爵,年輕的公爵臉上有著些許的興奮,以及濃密而微微捲曲的鬍鬚。
「能趕得到嗎?」勞拉一邊輕撫貝爾瓦的鬃毛一邊輕聲地問:「在大家被疲憊壓垮之前?」
「……我希望。」
勞拉略略頷首,不再開口。
幸運的是,底下駝人的猛獸不像牠們背上的騎士一樣消沉。在漫長的等待之後,獅子們終於離開圍欄、昂首出籠,伸展牠們酥麻的軀體,歡欣愉悅地邁開大步,與其他家族的猛獸並肩同行,一同跑過漫漫無邊的廣大草原。
行軍速度再次給了安德魯不小的驚喜,當大軍在午後抵達石鎮時,他決定聽從勞拉的建議讓軍隊在這兒稍作喘息、整頓裝備,並與雷爾夫重新規劃之後的行軍時間。他們簡單的討論後決定讓軍隊三天之後才再次出發,往瑟丘斯家族的賽倫堡前進。
石鎮位在拜爾斯家族的南方領地,坐落於一處名為雷芙妮的小丘上。這座大城鎮原本是個興盛的採石場,礦坑遍布四處,工作坊處處可見,但是在五十多年前隨著礦石的枯竭,石鎮漸漸從礦場轉為商業大城,礦坑變成了商店街,市集淘汰了工作坊,小丘上冒出了一棟又一棟的民宅,販商走卒取代礦工成為石鎮的新主人,接著歌手、遊俠、妓女、教士相繼而來,旅舍酒館逐漸建起,妓院教堂也隨之出現,而最後由學識團築起的藏書樓更是奠定了石鎮的地位,當今的它已躍升為王國內十三大城鎮之一,成為與豹族的瑰原鎮和東方的碧翠河谷平起平坐的巨大城市。
當安德魯整頓好行囊、栓好恬勒瑰之後,彌頓.拜爾斯爵士跑來邀請他到石鎮的大街上逛逛。「您一定會喜歡這裡的,吾王,」拜爾斯爵士有著一對深綠色的雙眸,年紀比他宣誓效忠的杜勒公爵稍長一些,「我知道這裡不比王城繁榮,但對您來說一定屬於新鮮口味。」
「新鮮口味?」安德魯瞄了一眼妹妹,後者正坐在軟墊上讀信。
「我就不用了,」勞拉抬起頭說道,她此刻已換下了緞袍,改穿輕薄的絲綢外衣,「我想在這兒好好休息。」
「那我也先留下來吧,」安德魯抬起手,「我們已連續趕了幾天的路,待我稍作歇息過後再到鎮上參觀?」他的語氣上揚,以半疑問半肯定的方式說道。
「當然,當然,」彌頓連連點頭,慢慢退出金黃色的大帳篷,「這不是什麼急迫之事,石鎮會永遠敞開大門歡迎您的到來。」說完後就消失在軍營之中。
「我這三天都會待在這裡,」勞拉身前的小桌上堆滿紙捲,「我可不想浪費寶貴的休息時間。」
「真是稀奇,」安德魯挑眉,「以前的妳可不是這樣。」
「以前的我也不會整天騎馬,」她看了看外頭,「或騎獅子。」她從桌上的紙堆中抽出一封信紙交給安德魯,「今早王后傳來的信。」
「妳沒看過?」他翻轉蠟印完整的信封。
「沒有人想看你們的情書。」勞拉扮了個鬼臉,拿起羽毛筆,蘸了墨水在一張乾淨的白紙上書寫。
寒風在天色暗下之後終於開始起舞,大部分的士兵都躲到了石鎮的酒館和妓院裡,享受短暫的溫柔暖和。少數的騎士選擇留在營地,手拿燻肉和麵包,圍在營火邊吹噓各自的過去。安德魯則想邀請各個出兵相挺的貴族爵爺到他的大帳篷內享用晚餐,雖然其中只有少數人婉拒他的邀約,但是留在營地的人實在不多,最後他只找到佛沃提斯公爵、安塔席公爵、首臣雷爾夫、羅德里戈.金溪爵士、亞卓安.佛沃提斯以及自己的小兒子蘭登。
國王的胞弟屬於少數拒絕邀約的其中一人。「恕我拒絕,陛下,」他狡黠地笑了笑,「這是我僅存的悠閒時間。」格雷格甩開獅王,一溜煙地跑向城鎮。
勞拉也是那少數的一員,她將身體藏在綾羅軟布堆成的小山之中,毫不留情地拒絕國王的邀請,「我累了,需要休息。」她說。不過安德魯在離開時聽見布匹後方傳來其他女孩的聲音。
但是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安德魯臨時起意的晚宴並沒有造成他的御用廚子多大的麻煩。豐盛的餐點很快地就上了桌,並由洛德.拉格納為眾人執杯倒酒。這位年輕的黑髮男孩有著一雙小眼睛和點點雀斑,是拉格納家族現任家長布洛克的四子,也是安德魯的臨時侍從。他服侍的技巧可說是生疏且粗魯,有好幾次不小心撒出了湯汁、弄翻了酒杯,最後讓安塔席公爵氣得搶走他手中的酒瓶,不准他再靠近餐桌半步。
不過撇除掉洛德撒出的湯汁和雷爾夫嘴裡飄出的酒臭,整個晚宴的氣氛可說是輕鬆又愉快。最令人驚豔的是羅德里戈爵士,他滔滔不絕的訴說小爪團的源起和自己與鄉村女孩的愛情往事,那流利的口才和精彩的故事讓桌上的每個貴賓都聽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連生性害羞的蘭登都放下刀叉追問那女孩的下落。
安德魯滿心歡喜的看著眼前的光景,但他的喜悅卻遠遠不及身旁的公爵──尼修斯.佛沃提斯絕對是晚宴上最開心的人,他一個人吞下了三個南瓜派和兩盤燉兔肉,以及一整頭烤乳豬,這食量連安德魯都瞪大了眼睛,震驚不已。
酒足飯飽後他們幾人又繼續在桌前胡扯一陣,羅德里戈爵士又說了幾個鄉村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隨後安塔席公爵也分享了幾則南方貴族的軼事,包括「鐵蹄騎士」威廉的傳奇故事以及凱尼魯家族敗亡的內幕,令其他北方來的眾人嘖嘖稱奇,大開眼界。
時間的流逝總是無聲無息,遲來的疲倦讓渾身酒氣的賓客終於想起了暖床,當眾人踏出帳篷時,寒風早已變得跟北方一樣冷冽,他們滿臉笑容地對安德魯行禮道別,接著拉緊身上的衣服,蹣跚地走回自己的營地。
安德魯是唯一沒有散發酒味的人,他獨自站在熄滅的營火前目送眾人遠去。天上的星辰被烏雲遮住,風勢更加強勁,吹得一旁的旗幟啪啪作響,安德魯在尼修斯那圓滾滾肚子消失之後便快步退回帳篷裡,揮揮手讓洛德回去休息。
男孩離去之前已將杯盤狼藉的桌面清理乾淨,並在桌上放上一壺新的葡萄酒和半盆的清水。那小子端菜倒酒的功夫馬馬虎虎,但收拾善後的技術倒是一流,安德魯心想。然後他的思緒轉向了宴會上佛沃提斯父子倆的一舉一動,尼修斯的豪邁笑容,亞卓安的低頭沉思,他緩緩坐回椅子上,為自己倒了杯酒。
洋蔥的焦香和輕柔的撫觸使安德魯睜開雙眼,廚師和公主各自用不同的方法為獅王開啟新的一天,一個用豐盛的早餐,另一個用憂心的神情。「您不該睡在這兒的。」勞拉拿著溼毛巾皺眉說道。
「這兒?」安德魯迷迷糊糊的打量四周,才發現他在椅子上度過了一夜。身前桌上的酒壺已被收走,但那盆清水依然還好端端地放在原本的位置,他咕噥幾聲,接過妹妹手中的毛巾,將臉上的髒汙和睡意一起抹去。
「您連床和椅子都分不清了,您們昨晚可真是歡樂啊!」當安德魯放下毛巾時勞拉再次開口,她此刻已經坐在安德魯右手邊的位子上,拿著麵包沾濃湯。
「嗯。」安德魯不理會勞拉的諷刺,伸手拿起麵包。
但她可不會就這樣讓他逃過。「所以呢?」
「什麼所以?」
「獅王向時間之神獻出了整桌的美食佳餚,絕對不是為了得知羅德里戈爵士那噁心的愛情故事,所以請告訴我,您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意會到自己逃不過勞拉那雙淡藍色的晶瑩雙眼,於是不情願地開口承認:「老實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勞拉挑眉。
「我看不出來,」國王兩手一攤,「亞卓安在審判過後就是那副德性,天殺的八神才知道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那尼修斯大人如何?」
「他嘛,」安德魯拿起第二塊麵包,「老樣子吧,倒是食量又更大了些。」
「嗯……」勞拉低頭思忖,片刻後又抬起頭,「昨晚我也思考了一陣,我覺得其實可以不用那麼在意他們,我們只要稍微堤防、暗中注意即可。」
我也希望如此,安德魯在心裡答道。隨著時間流逝和新家族的加入,獅族和豹家之間的緊張氣氛已淡去大半,亞卓安安分守己,尼修斯笑容滿面,軍隊裡不再發生騎士為了爭奪妓女而慘死的鬧劇,這解決了安德魯和雷爾夫不少的麻煩,但是獅王擔心這只是另一場大風暴前的寧靜。
那聲慘烈的尖叫幾乎驚動了所有人,鳥兒紛飛,群馬嘶鳴,每個獅族將士、每個豹族封臣、每個快步而過的奴僕,以及每個衣不蔽體的營妓,都看見了獅王手中的冷冷劍光以及公主眼裡的熊熊怒火。
當時,國王馬上宣布在原地展開審判。僕人和隨從從帳篷內搬出椅子,圍繞成一個大圓圈,安德魯拿著第二夫人在審判席中央就坐,他的身旁兩側依序坐著的是雷爾夫、格雷格、贊,還有不願放下長劍的勞拉。
眾人相繼前來圍觀,連原本身在瑰原鎮的萊恩和蘭登也都趕了回來,現場人聲鼎沸,群眾議論紛紛,接著談話便成了爭吵,獅豹兩方的人馬開始互相叫囂,萊諾和戈登忙著維護現場秩序,儘管他們都拔出了劍,卻還是顯得力不從心。
被縛住雙手、身體被綑綁在椅子上的亞卓安則在混亂中露出冷笑,安德魯還記得那副笑容,那副挑戰獅王威嚴的笑容,嘲弄、莽撞且自傲無懼。
他再也受不了周圍的吵雜。「要是還有人不懂得閉上雙唇、放下雙手,」國王抬手揚起第二夫人,「那麼他的腦袋其實也沒多大的用處。」
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一部分是因為獅王的冰冷無情的話語,另一部份是因為尼修斯.佛沃提斯公爵和他的長子亞戴爾終於氣喘吁吁地鑽過人群,出現在中央的審判原圈裡。「陛下,」尼修斯公爵跑到兒子前面,在眾人面前單膝跪地,脫下金黃鵝絨軟帽,露出參雜些許白絲的頭髮,「希望您能寬恕我兒的過錯。」
「我都還沒聽聽事情的完整經過呢。」安德魯挑眉。
「我能有什麼過錯?」亞卓安突然插話,他滿不在乎的歪著頭,直直盯著安德魯,「不過就只是扯破了一件昂貴料子,我能有什麼過錯──」
他的話還沒說完,亞戴爾的手掌已經狠狠甩上他的右頰,留下了一片火紅的印痕。「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他的口氣與眼神一樣銳利。
亞卓安不可置信的望著兄長,他的頭被打得歪向另一邊,那雙亮黃色的眼睛睜大得有如餐桌上的盤子,「你們瘋了嗎?她只是個侍女啊!」他憤怒地大吼,這個舉動為他帶來的當然不是道歉與安慰,而是亞戴爾的另一個巴掌,亞卓安被打得頭昏眼花,他的頭髮凌亂不堪,嘴巴不由自主的開闔,彷彿想說出什麼,卻始終沒發出半點聲音。
他坐在位子上,靜靜得看著底下的父子三人,尼修斯公爵始終低頭跪著,胸口上的劇烈起伏也始終不曾停歇。「我想先父已經非常清楚的展示過羞辱吾妹的人該有的下場。」安德魯將第二夫人插在地上,雙手靠著劍柄,微微前傾身子,「您應該沒有忘記吧,公爵?」
「絕對沒有,陛下,絕對沒有,」尼修斯額頭上的汗珠巨大得連安德魯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但亞卓安不知情,陛下,湖苓堡戰役發生時他還窩在雪倫的懷裡吸奶,他不知情,陛下。」
「這不是我的問題。」安德魯冷冷地說。
「這當然不是您的問題,但是這可以減少我兒子犯下的罪刑,陛下。」尼修斯的雙腿開始顫抖,身體也搖搖晃晃。
「是嗎?」安德魯站了起來,拉著第二夫人,慢慢走向捆住亞卓安的椅子,「您可知道昨晚亞卓安殺了獅家的其中一個總管?」
「我知道,陛下,」公爵回答,他抬起手,亞戴爾立刻從鑲金腰帶上解下一袋皮囊,恭恭敬敬的交給安德魯,「我備妥了兩倍的金幣以示佛沃提斯家族道歉的誠意,陛下。」
「是嗎?」前進的腳步還未停止,第二夫人的劍尖也持續斬斷野草的莖梗,安德魯輕巧地繞過尼修斯,緩緩抬起執劍的右臂。
「吾王,還望您能原諒舍弟的年幼無知。」這時亞戴爾也跪了下來,擋在安德魯和亞卓安之間,弟弟亞卓安則瞪著獅王,眼裡充滿怒火。
但是在場眼裡充滿怒火之人可不只他一個,勞拉眼見安德魯遲遲不下手,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讓我自行解決吧,陛下,他的血不值得沾上您的寶劍。」
「請您冷靜,公主殿下。」首臣忙出聲阻止,不過毫無作用。
「讓他將功贖罪,陛下!」尼修斯公爵焦急得站了起來,「讓他將功贖罪,公主殿下,亞卓安不值得死在開戰之前!」
勞拉停下腳步,瞄了尼修斯公爵一眼,接著望向安德魯。
安德魯則看向雷爾夫,後者聳了聳肩。「王國裡頭沒有這條律法,但是讓犯人將功贖罪的先例可不少,您的父親也曾以這個名義赦免了許多囚犯,其中還有不少是犯下滔天大罪的罪人。」
「他赦免過許多人,卻從未赦免任何一個敢羞辱王室的渾蛋。」
「這場審判是您的,不是您父親的。」首臣說:「我認同尼修斯公爵的話,亞卓安不值得死在這裡。」
安德魯轉頭尋求弟弟和兒子的意見,他們二人對他點點頭。「我們的想法如同首臣所言。」格雷格說道。
安德魯沉吟一聲,望向勞拉。
勞拉意會到現場所有人都望著自己,她看看安德魯,再看看亞卓安,最後終於丟下手中的劍,「如果他能親手砍掉皇的頭當然是最好。」她哼了一聲撥開人群,鑽進自己的帳篷。
他看著妹妹的背影,並沒有上前追趕,審判結果已定。「你願意在戰場上砍下夏佐的頭替自己將功贖罪嗎,犯人亞卓安.佛沃提斯?」他沉聲問道。
亞卓安本還想張口辯駁,然而他停頓一下後又閉起嘴,點了點頭。
「那麼我以王國君王,大草原及大森林的統治者與守護者,王宮之主暨獅家首領,安德魯三世之名,宣判暫時扣住你的刑責,待你他日將功贖罪之時,方可再次擁有繼承佛沃提斯家族之頭銜、財產與封地之權利。」第二夫人劍鋒一抖,亞卓安身上的繩子霎時斷裂,「你將率領先鋒,對皇境展開攻勢。」說完之後安德魯將劍插入劍鞘,轉身離開。
尼修斯公爵趕忙上前行禮。「我由衷感謝您的慷慨、寬容與睿智,陛下。」
「不、不,我才要感謝你,」安德魯拍拍尼修斯的肩膀,「願獅與豹合作無間,和平永存。」他露出微笑。
那時我到底是怎麼笑的?安德魯想不起來。之後亞卓安的性情大變和尼修斯的滿臉笑容讓他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勞拉和自己的計劃將會把豹族逼得太緊,所幸這幾日沒再出什麼亂子,小騎士們安分守己,大領主們謹守紀律,看來雷爾夫有好好地讓每個封臣和傭兵都見識到第二夫人的鋒利。
第二夫人是遠古部落時期就已鑄造而成的利劍,那時大陸上曾有數萬名武器師傅,各自為不同的部落效力,用許多不同的方法和原料鍛造武器,而其中有三名武器師傅廣為人知,分別是洛克、德里辛和袁冶。他們熟悉鍛造武器的祕法,利用聖火燃燒而成的鑽鋼作為原料,加上爐火純青的造劍技術,成功鍛造出上千把銳利、輕盈且耐用的武器。第二夫人就是出自他們之手,她身形苗條、劍身蒼藍,由初代獅王梅列赫的手中傳承至今,是每一代獅王的專屬配劍。安德魯撫著第二夫人由獅骨做成的劍柄,她曾經嘗遍王國內大大小小領主身上溫熱的鮮血,他可不希望佛沃提斯家族會是她的下一道餐點。
勞拉站起來輕拍安德魯微微發僵的肩膀。「您太擔心了,安德魯,亞卓安可連一根手指都沒傷到,尼修斯公爵和亞戴爾爵士也都是頭腦清楚的聰明人,以現在的情況來說,豹族是不可能會背叛您的。」她披上外衣,面露微笑,「去石鎮逛逛吧,哥哥,這會助於緩解您的疲勞。」
「妳要去哪?」安德魯問。
「去寄封信。」勞拉回答。
勞拉走後不久安德魯想起昨日夜晚安塔席公爵的話語。「這幾日您一定要到石鎮走走,」他打著飽嗝,口沫橫飛地說:「軍營才不是男人久待的地方,待久了只怕那玩意兒要憋得發霉。」安德魯微微一笑,拿起幾枚金幣放入衣服的暗袋中,決定起身前往石鎮逛逛。
他踏過被車輪壓扁的青草,繞過鮮黃、赤紅和天藍色的各式帳棚,走了大約半個鐘頭後才終於看到了城鎮的石砌房屋和幾片古老的石牆。「啊哈!我就知道您一定會來,」靠在牆邊的一人開心地拍手,「請允許我為您帶路導覽,陛下。」彌頓.拜爾斯爵士行禮說道。
「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安德魯訝異地問。
「是的,」爵士回答,「我希望能親自為您介紹石鎮,陛下,噢,當然,昨天晚上我可不是睡在這兒,我是吃完早飯後才來這裡等候您的。」
安德魯點點頭,「那好,」他面露微笑,「就請您帶我逛逛這座城鎮吧,拜爾斯爵士。」
「這是我的榮幸。」彌頓抬起手,引領獅王走進石鎮。
石鎮可說是王國內最特別的城鎮,安德魯這輩子從沒看過這幅景象。他隨著彌頓的腳步穿梭在石板道路間,這是條狹窄的小徑,寬度大概僅能容兩人並行,道路兩旁全都是石塊建起的房舍,石頭的階梯、石頭的圍牆,連大門都是用石板做成,他覺得自己身處在某種古老的神殿,如同書上描繪的古人建築,巨大又雄偉,神秘且詭譎,引人入勝卻又令人不敢掉以輕心。
灰白的石塊、斑駁的石塊、爬滿鮮苔的翠綠石塊,還有其他千奇百怪的石塊不斷出現在安德魯眼前,他不禁伸出手,輕輕滑過身旁的牆面,碎石撒上他的指間,乾燥中帶點濕潤,令他想起了王宮花園裡的紅色磚牆。
「想必您對石鎮的歷史有所耳聞,這裡到處都是石頭,滿城滿街的石頭,但如果您要找的是木材,只有在火爐中才能發現它們的身影,」彌頓熱情地說著,他的腳步因雀躍而加快,「不過,石鎮有另一項東西的數量能跟石頭媲美,如果不是石鎮的居民或是常常來做生意的商人,一定猜不著那是什麼,如何,您願意猜猜看嗎?」他回過頭問道。
是什麼呢?安德魯富有興趣的看看四周,石頭、石頭,還有石頭,他抬頭望向遠處,那兒有石頭蓋的塔樓、石頭建的酒館,以及更多更多的石頭,他聳聳肩,搖了搖手,「你說罷,我只看到了無數的石頭,還有更多的石頭。」
彌頓聽到後露出得意的表情,他帶著安德魯拐了個彎,停在一處漆黑的隧道口前。「是秘徑,陛下,石鎮有無數的道路和秘徑,多數是利用之前採礦時使用的礦坑搭建而成,據說現在沒有任何一人能夠知曉石鎮裡的每一條秘徑。」
這地方和王宮真的頗為相似,安德魯想起了王室陵寢的密道。「我還以為您知道呢!」他對彌頓說。
「哈哈,您太抬舉我了,我知道的恐怕還不比妓女們知道的多呢!」彌頓大笑,引領安德魯走入隧道中,「歡迎來到真正的石鎮,陛下。」他退到一旁,讓安德魯看清隧道裡的真實樣貌。
隧道裡沒有任何陽光射入,本來應該是漆黑昏暗、擁擠窄小的洞穴,但在他眼前的卻是明亮熠熠、舒適寬敞的道路,安德魯估計隧道中至少能容下四輛馬車並排而行,而且它兩邊的岩壁都掛著無數火把,一路延伸到底照亮隧道裡的每一個角落,像極了一座神秘宮殿的走廊。
「這是……聖火?」安德魯盯著火把上的光芒。
「您說的沒錯,陛下。沒有聖火就沒有石鎮,聖火可說是群龍唯一留下的好東西。」彌頓恭敬的回答。
安德魯繼續往裡頭走,道路兩旁開始出現販賣玉石礦物的攤販,大大小小的翡翠和水晶雕刻堆在平台上,反射出五彩繽紛的光芒,安德魯看得發楞,他曾在王國國庫內看過更大、更亮麗的玉石,卻從沒看過用紫水晶雕成的飛龍和白玉刻成的女人,這裡的雕刻技藝實在高超,連那隻如同手掌般大小的黃金老鷹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雕刻地像真的一樣。
「真不錯。」他下了一個簡潔有力的評論。
「這必須不錯,」彌頓答腔,「石鎮能再次興起都是因為它,如果沒有它的話,石鎮現在只是個廢棄的礦坑而已。」他抬起手,帶著國王再次邁進。
他們越走越深,安德魯偶爾還能看到穿戴獅族徽紋和豹族家徽的兵士,而道路兩旁時不時會有新的小徑出現,它們有些並沒有掛上火把,顯得漆黑昏暗,有些則和主幹道一樣放滿無數聖火,明亮無比,「那些都是秘徑,陛下。」彌頓一邊走著一邊介紹。
「是嗎?它們的入口就這樣大喇喇地接在這條道路上,這樣還算是秘徑嗎?」
彌頓回答時沒有一絲猶豫,「對有些人來說,是,對另一些人而言,則否;有些居民一條路走了一輩子,但站在外地來的旅人的角度,那可是連女人的私處都比不上的神秘小徑。」他微微一笑,「命運雙女神就是如此強大,您說是吧,陛下?」
「絕對與相對。」安德魯肯定地點點頭。
他們繼續走了一陣,往隧道地更深處前進,兩旁的商販越來越多,路上的行人也隨之增加,讓安德魯訝異的是
他竟然不覺得空氣悶熱,反倒是時常有陣陣涼風拂過他的身邊,令他感覺相當舒適。
「往這裡走罷!陛下,」彌頓帶著他轉了個彎,踏入小道,「那裏人太多了,我們換個道路走。」他回頭解釋道。
安德魯點點頭,跟著彌頓繼續往前走。小徑兩旁的攤販已不是當初的玉石商人,換成了販售蔬菜醃肉的農民和屠夫。「越往中心走,蔬菜水果就會越多,而酒店、飯館和妓院則在中心稍微旁邊一點的地方。」彌頓露出猥褻的微笑,雖然安德魯努力不去注意他的笑容,但那副淫蕩的嘴臉已經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
兩人繼續前進,小徑中出現了許多階梯和彎道,他們往上又往下,拐左又拐右,兩旁火把的數量急遽縮減,行人和攤販變得稀少,身穿薄紗的妓女和一些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士越來越多,偶爾路旁的暗處還能傳來激烈的喊叫與呻吟。「就快到了,陛下。」彌頓興奮地回頭說道。
是要到哪裡?安德魯心想,之前我只說過要來逛逛,可沒有說要逛哪裡,難道彌頓爵士要帶我到妓院逛逛?
「我們到了。」彌頓爵士在一個轉彎處開口說道,接著轉進了岩壁後方,安德魯跟著轉彎,但是卻不見彌頓爵士的身影。
而小徑中央站著另一個身披漆黑斗篷之人。
安德魯下意識的摸上劍柄,他的動作極快,在眨眼之間已高高舉起了第二夫人。
「別緊張、別緊張,」那人張開雙手,他的手上沒有任何武器,「我知道在您手上的是獅族的家傳寶劍,但是何必這麼快就讓她露出鋒芒呢?」他怪腔怪調的說道,然後用刺耳的聲音笑了幾聲。
「傳音者不會無故現身。」他費盡全力才不讓聲音顫抖。
「既然您知道我們的規矩,」傳音者臉上的微笑面具在昏暗的火光中更加蒼白可怖,「那又何必惹事生非呢?」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的聲音嚴肅又充滿警戒。
「別對我這麼有戒心嘛,」戴著面具的人聳聳肩,「我又不是什麼壞人。」他雙手舉高,並往前邁了一步。
安德魯連忙後退一步。「彌頓爵士去哪了?」
「彌頓爵士?」傳音者的頭歪向一邊。「抱歉,陛下,我沒看到其他人經過這裡。」
那個混帳,綠眼睛的小人,聖鴿的走狗!安德魯下定決心,有朝一日他絕對會親手殺掉這頭蠢豬。「你剛剛說我怎麼樣?惹事生非?」
「啊!是的,陛下,惹事生非,我選的詞可真不錯,」又是一陣怪笑傳來,安德魯瞇起眼睛。「您現在的行為,」傳音者比劃著手指,「包括您本人在這裡這件事,都不是我們聖鴿大人所樂見的,安德魯.王陛下。」
「王國內的任何地方,不管是王城、某個農民的家還是這裡,我都有合法蒞臨的權利,這是我的國家,由我說的算。」第二夫人的劍尖始終指向傳音者咽喉的方向。「而我現在的行為,沒錯,我要去攻打皇境,一個非聖鴿統治的地方,我不懂我哪裡越過你們的底線了。」
面具歪向另一邊。「邏輯清晰,有條有理,」他懶散地拍了拍手,「不過語氣顫抖,意志薄弱。別再欺騙自己了,陛下,您明明別有居心。」
「哼!」安德魯一聲冷笑,「哪一場戰爭的領導者不是別有居心?」他握緊刀柄。該死,流太多手汗了。「所以你們要怎樣?難道聖鴿要殺了我?」
「噢,您又『還沒』做什麼,我們當然不會對您怎麼樣,」傳音者突然竄到安德魯面前,嚇得他倒抽一口氣,「我只是來提醒您別做蠢事,免得到時候就不好處理了。」他說完之後便嘻嘻狂笑,接著往後退去,一直退,一直退,直到消失在黑暗之中。
呼喝、呼喝、呼喝,片刻過後安德魯才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還有那如打雷般響亮的劇烈心跳,他得用盡全力才可使發軟的雙腿勉強支撐身體。那老不死的怪物竟敢派兒子來威脅我,他瞪大眼睛,瞪著傳音者消失的地方,怒火從心底湧上,獅血在體內沸騰,燒得他全身滾燙。好啊,安德魯嘴角勾起,克制住雙腿的抖動,兩手握緊第二夫人。竟然你們有膽來威脅國王,他心想,我就讓聖鴿嚐嚐看獅王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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