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沖沖地將信紙摔在桌上,緊閉雙唇不發一語。
蜜獾夫人接過信紙,她明亮的黃瞳靜靜地掃過上面的一字一句。「是我設想不周,王后陛下。」
「不,妳的計策很好,」王后煩躁的揮揮手,「妳能幫我解決這件事嗎?」
「機會不大,尤其是斯蒂文斯家族,吾后,」芙蕾雅沮喪的低下頭,「但我還是會試一試。」
「喔,不,好妹妹,這不是妳的錯,」她捧起芙蕾雅的臉龐,「是他們那該死的榮譽心在作祟,我不可能把這事怪在妳頭上。」她心疼的摸摸對方日漸蒼白的臉頰,並在柔軟的唇上輕輕一吻。
「現在您要我怎麼做?」當雙唇分離時,芙蕾雅輕聲問道。
她垂下手掌,輕撫桌上的雄獅雕紋。「憑熊家和虎家的軍隊是絕對不可能抵抗帝國大軍的侵襲的,大西征時帝國就已經給王國各個家族都上了一課,沒想到他們還是如此冥頑不靈。」她正色說道,「現在我只能靠妳了,芙蕾雅,幫我馴服那群山林猛獸,就算只能馴服一頭也是莫大的幫助。」
「我會去和勞拉談談,王后陛下。」蜜獾夫人行了一禮,躬身慢慢退下,但在她正要踏出會議廳之際,芙蕾雅卻突然抬起頭問道:「王后陛下可曾想過要和瑞弗林大人討論這件事情?」
「瑞弗林?」
「賢臣團的其中一位賢臣,來自碧翠河谷的瑞弗林大人。」
噢,八神保佑,我都要忘記賢臣團的存在了。「我會去找他。」
過了許久,葛蕾塔還坐在榆木椅上,一邊摸著印章上的雄獅刻痕,一邊思忖接下來和瑞弗林溝通的字句。
除了堂哥施萊特之外,賢臣團的其他十二名成員對她來說都僅有幾面之緣。葛蕾塔記得瑞弗林是個魁武的壯漢,留著捲而濃密的紅鬚,瞳孔中散發微微的橘光。他的模樣在她眼裡簡直就如同加舍利斯家徽上的棕熊,她曾猜想加舍利斯家族的每位成員的樣貌是否都如同他們的家徽,壯碩、沉著,而神采奕奕。
但是固執己見的熊脾氣又是另一回事了。葛蕾塔一想到那封充滿慷慨激昂、豪氣萬千的字句的回信便感到頭疼,她不曉得瑞弗林為人處事的態度為何,但她很確信:加舍利斯家族的首領,凱爾文侯爵絕對是個注重榮譽、誓死捍衛自家封地,卻不重視整個王國大局的領主。
不過難題還在後頭,相比於難以捉摸的斯蒂文斯家族而言,忠貞不貳的加舍利斯家族倒還算是個小問題。「艾瑪,信紙。」在傳喚瑞弗林覲見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她勾勾小拇指命令隨侍在側的侍女。
待她吹乾墨水,摺好紙張,蓋上蠟印之時,她才發現沉靜的夜色早已取代了燦爛的晚霞,像是闇神為王宮蒙上一層質地柔軟的漆黑布幔。
「您要準備用晚膳了嗎,王后陛下?」艾瑪和其他侍女點起明亮的火燭,讓會議廳裡亮的就像白日一樣。
「不,」葛蕾塔站了起來,「我要先去一趟信坊。」
「您可以讓……」艾瑪瞧見葛蕾塔的眼神便馬上閉起雙唇,她恭敬地行了一禮,靜靜跟隨王后離開會議廳。
外頭的微風不再刺骨,還隱約夾帶鬱金香的香味,彷彿凜冬終於願意離開皇城,讓等待已久的春季迫不及待的在正式到來前先撒下滿城的花香。葛蕾塔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確信這新的春季,將會是這幾年以來最色彩繽紛、花香迷人的一段日子,就像那古代的名句所言:最凜冽的嚴冬過後,必定降臨最芬芳的暖春。
雖然這句名言背後的故事可不像名言本身這麼激勵人心,但葛蕾塔還是滿心期待春季的到來。她是在密托斯.維吉利斯大賢臣所著的《百年和平的陰影:無神時代》裡第一次讀到這句名句的,那時她還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對於戰爭的殘酷完全無法想像。在晚餐過後,她親自扛著這本將近萬頁的厚書,一路從王家的藏書樓拖著腳步踏進先王后的寢室,央求先王后在睡前念給她聽。「噢,不,親愛的,」她還記得那時先王后溫柔的臉龐和一頭漂亮的金髮,「這對你來說太沉重了。」她將她抱到芬的身旁,並拿走書本。
「我拿得動,而且看得懂上面的每一個字。」年幼的葛蕾塔不服氣的說道。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先王后的笑容甜蜜動人,「妳是大陸上最強壯的小母獅,妳一直都是,但是這本書,」她撫了撫書封上的燙金字體,「這是給大人看的,裡面有太多壞人猛獸,妳喜歡壞人嗎,親愛的?」先王后突然擺出的鬼臉先是讓葛蕾塔和芙蕾雅嚇了一跳,接著噗哧笑出聲來。
但是一旁的芬和勞拉可真的被嚇出了眼淚,她們同時哇哇大哭,先王后哄了將近一個鐘頭才終於讓她們收起淚水。「等小母獅長成更加強壯的大母獅時,我再念這本書給你聽。」先王后在睡前摸摸葛蕾塔的頭,她的微笑依舊迷人。
最凜冽的嚴冬過後,必定降臨最芬芳的暖春。
葛蕾塔握緊手中的信紙,這絕對將會是最溫暖的春季,溫暖的足以讓獅家在多添幾頭獅仔的春季。手中的信紙被捏的越來越皺,腳下的步伐踏得越來越快,她決不會讓帝國或是哪個心懷不軌的家族破壞這個春季,破壞她的家庭。
「母后!」當她經過中庭時遇見了女兒,琳賽公主一見到葛蕾塔便一頭撲進她的懷裡。
「母親大人。」琳賽後方三個身披獅裘的女人行禮說道,他們身旁的小女孩們也跟著躬身行禮。
「王后陛下。」同時向王后行禮之人還有站在她們身後拿著樂器的侍女們。
「天色暗了,妳們都在這兒做什麼?」她對那披著獅裘的三人皺眉問道。
「琳賽拉著大家到這兒……彈曲子,母親。」為首的女人說道,她捧起一把曼陀林呈給王后觀看,那把曼陀林上還繪有王家雄獅。
「彈曲子?」葛蕾塔嘴角一勾,她摸到了琳賽頸後的一層薄汗,「告訴我,莉安娜,妳們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是〈春季降臨〉喔!母親。」公主搶先開口,她從旁邊的侍女手上接過長笛,吹奏了曲子的頭幾個小段,悠揚的笛聲像流水般從長笛孔中傾瀉而下,溢滿了整個中庭,溫柔的沖刷葛蕾塔的耳內。「我吹的好聽嗎,母親?」琳賽在最後一個低音流出之後放下長笛,抬頭問道。
「很好聽,琳賽。」葛蕾塔微笑著,女兒自幼聰穎,對樂器的拿手程度不輸那些在宴會上表演的樂手。「但下次得把木劍藏好一點。」
公主露出驚愕的表情,王后則回以勝利的笑容。「琳賽,中庭的花圃可不是藏木劍的好地方,當然,妳的背後也是一樣,安倫汶。」她把目光轉向王子妃。
漂亮的安倫汶臉上一陣羞紅,她尷尬地垂下戴著絲質手套的雙手,以及藏在背後的木劍。
「妳們用過晚膳了麼?」葛蕾塔話鋒一轉。
「還沒有,母親。」莉安娜回答。
「很好,帶著孩子們去吃點東西吧,現在天色也暗了,」王后拍拍手,她的另一位貼身侍女趨步上前,「珍妮,幫我把公主帶回她的寢室。」
「母親,不……」
「別對母親說謊,琳賽,」葛蕾塔的笑容瞬間褪去,她面如冰霜,語氣嚴厲,「別對王后說謊。」她銳利的黃瞳掃過在場的每一頭母獅。
獅后的權威不容挑戰,尤其是在獅王出征、敵人來襲之時。葛蕾塔仔細望過在場每個人的表情,待她們都面露愧色之後,才又綻放笑容,「回去養足精神,夫人們,」她的笑容總是可以消散她們心中的畏懼,「暖春就要來了。」她整整衣服,轉身邁步離開中庭。
王家信坊坐落於花園旁,遠遠看去就是棟樸實無華的小木屋,木屋上頭蓋有一座比兩個成人還高的超大鳥房,裏頭常常會有上百隻鳥在休息飲食,而木屋內通常會有一名賢臣和幾個小僕人留守,以便處理臨時的緊急信件。
葛蕾塔已經有多年未曾親自來到信坊,在她的印象中,信坊除了能送信和捉迷藏外,就是個光線昏暗、空氣污濁、鳥聲嘈雜的小屋,而上方的鳥房更是臭氣薰天、毫無陽光的黑暗之地。她曾在獨自探索王宮時踏入鳥房裡,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安全隱密的新空間,結果卻反而弄得一身腥臭,絲質的衣服被稻草劃破,頭髮還沾上了幾滴鳥屎,從那之後她就下定決心不再踏進信坊半步,直到安德魯揮軍南下的那天。
在微風和侍女的陪伴下,葛蕾塔快步踏上階梯,推開信坊的老舊木門,小屋內能走動的空間不多,兩旁都堆滿高得像小山一樣的信紙,上頭有長鏈吊著兩盞滿是灰塵的油燈,為陰暗的木屋提供些微的光線,她皺了皺眉頭,這裡的空氣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股混和菸草、冰涼膏藥和老舊書皮,令人想摀住鼻子的味道。
葛蕾塔循著信紙圍成的小徑踏入信坊深處,信坊深處倒是寬廣許多,空氣也清新了些,角落有兩個小僕人挨在紙堆旁拿著木碗湯勺一匙一匙的喝著羹湯,他們看見葛雷塔連忙放下木碗鞠躬行禮,葛蕾塔揮揮手,仔細看了看四周,最後才在眾多羽毛和紙堆後發現賢臣的身影。
「納瑪迪賢臣?」葛蕾塔不確定的呼喊一聲,她只能以碩大的體型作判斷。
「請稍等一下!」紙堆後方傳來沙啞的回應,接著是鳥兒尖叫伴隨幾疊厚紙重重摔落的聲音,隨聲起舞的粉塵令葛蕾塔後退幾步,一陣混亂之後,荷米.納瑪迪賢臣才一手拿著羽毛筆,一手扶著圓滾滾的肚子,從紙堆後方爬了出來。
「王后陛下,這真是稀客啊!」當他看見葛蕾塔時先是一愣,隨即才丟下手中的羽毛筆,恭敬的彎腰行禮,接著抬起頭對那兩個小僕人罵到:「喂!臭小鬼,看見王后還不懂得行禮,我教你們的禮數去那兒了?」
「他們行禮過了,納瑪迪賢臣,」葛蕾塔冷冷地說,她抬手阻止那兩個又要站起行禮的孩童,然後把手中的信紙遞給荷米。
「您要傳信?」荷米雙手接過信紙,瞇眼問道。
「對,這些是緊急信件。」
「送到山巖堡和斑點城?」賢臣摸著信紙上的印徽問。
葛蕾塔點點頭,荷米看到她回應之後立刻拿著信紙滾回紙堆後方。「小奧,兩隻鵰鴞,小賽,兩個竹筒和六條細棉線。」
兩個小僕人聞言後立刻踩著光腳丫咚咚咚的跑開,這時荷米光禿禿的頭又從紙堆中露了出來,「王后陛下可還有吩咐?」
葛蕾塔搖搖頭。
「那您已經可以……」賢臣困惑的瞄瞄艾瑪。
「我都難得親自來了哪,賢臣大人。」葛蕾塔露出燦爛的笑容。
「喔,是,是,當然,」胖子賢臣點頭如搗蒜,他的雙下巴也隨之抖動,「我不會讓您久候的,王后陛下。」說完他的頭又消失在紙堆後方。
不一會兒,兩個小孩又咚咚咚的跑了回來,其中那個叫做小奧的短髮男孩走在後頭,他兩隻纖細的胳膊都套上了皮革護套,上頭各自撐著雙眼圓大、威武挺立的灰羽雕鴞,葛蕾塔往旁退了一步,她可不希望身上的絲綢長袍被那銳利的漆黑腳爪給劃破。
那兩名孩童雖不甚強壯,但卻動作迅速、安靜無聲,葛蕾塔推測他們大約只有七、八歲左右。她靜靜的在一旁觀看他們和荷米熟練且富有默契的分工合作,整間小屋只剩下了紙張與竹筒的窸窣摩擦,還有雕鴞偶爾拍動翅膀的聲音。
「這樣就可以了嗎,王后陛下?」荷米撫摸雕鴞的頭,輕輕地將他們拋向空中之後,轉動肥胖的身軀向葛蕾塔問道。
「是,做得很好,納瑪迪賢臣。」她滿意地點點頭,轉身走出信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