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選擇,親愛的弟弟。
如果你下定決心加入我們,我們會熱烈的歡迎你,讓你吃上營地裡最高級的膳食,並給你睡上營地裡最舒服的軟床;如果你選擇繼續待在學院,我們也不會心生責怪,雙手染血的粗活交給姊姊們來做就好。你自己選擇,親愛的襲明,無論你的選擇為何,我們都會愛著你,因為你是我們最親愛的弟弟。
雪鵲與翠芙
離開邊姬城後,他們越過了帝國與皇境的邊界,並在天黑前抵達了黃沙鎮。這個城鎮的名字言簡意賅地道出了周圍的環境樣貌。襲明記得他兒時到過這裡,到過這滿是黃沙的城鎮,而且他還記得如果繼續往北走,每一個城鎮都是這個樣子。
他拉緊外衣,深怕寒氣趁他一不注意就鑽進他身體裡。這裡的夜晚有這麼冷嗎?他皺眉呵氣,在他的記憶裡黃沙鎮不應該是穿上背心,披上外衣的地方,而是熱得想讓人扯下衣服,在嘴裡含些冰塊的炎熱城鎮。
夜晚的天空沒有任何雲朵,明月和星辰霸道地占領黑夜,白光、紅光、藍光和紫光相互輝映,繁星有如碎裂的黃金白銀,不規則地撒在黑夜中,閃著比月亮還要耀眼的光芒,尤其是那一條,那一條閃閃發亮的天上之河,在他們上頭緩緩流動,流動出一幅美麗而偉大的畫作。
「史書上說古人很擅長將天上的繁星連成各種圖畫,並將其稱之為星座。據說古人訂定的星座總共多達上千個有。」狄恩校長靠著旅社陽台的土牆,仰頭喃喃說道。
「他們畫出那麼多星座幹嘛?」襲明跟著望向天空。
「記日、算命、編故事,」校長回答:「到現在還有許多諸島漁民、商隊或是遊俠會利用星座來辨別方向,以此來駛過大海,穿過叢林,抵達目的地。現在帝國朝廷內還有專門觀察星座的官職。」他伸出兩隻手指來回比劃:「那裡,十二個紅色星星,漁民稱它作赤蠍,在它後面有十六顆橘色黃色的星星,那是大公雞,噢,對了,還有那裡,」校長指向幾顆特別耀眼的藍星,「那是最重要的星座,其他星座在不同的人口中都有不同的名字,像是我聽過有商人稱赤蠍為紅袍子,大公雞為黃鷹,另一個商人稱紅袍子為珊瑚,黃鷹為酒壺,但是只有這個星座,每天夜晚都能看見的這個星座,他們全都稱其為──英雄。」
「每天夜晚都能看見?」
「每天都可以看見,」校長肯定的說:「烏雲可以擋住月亮,大雨可以遮住天空,暴風雨可以讓天空灰濛黯淡,使繁星消失不見,但是英雄之所以為英雄,就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他的光芒,無論如何也無法令其消失的存在。」
「您知道的可真多。」
「拜託,你知道我是在諸島上出生的,好歹也出海捕過幾條大魚,遇過幾次風浪,但不管海上的天氣如何,每次我都是依靠英雄返回島上的,不需要用到任何魔法。」
「有烏鴉座嗎?」比起為漁民指路的英雄,襲明更在乎烏鴉。
「八神,你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找隻烏鴉給我看看。」校長皺眉說道:「不,沒有烏鴉,順帶一提,狼也沒有。」狄恩將手中的紙捲遞還給襲明,「別去,小子。」他低聲說道。狄恩校長沒有說「請」,但是他的語氣卻像是請求,一個充滿哀傷的請求。
「我不會去。」他馬上開口,想要讓校長看見他不加思索的樣子。「那是她們的選擇,她們選擇對抗聖鴿的方式,與我無關。」他的掌中冒出火焰,將紙捲吞噬殆盡。
「對不起,襲明,當初我真不該……」校長沮喪地垂下頭,跟剛才介紹星座的他判若兩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消逝於暗夜之中。
真不該什麼?不該讓父親去皇城?不該讓姊姊們逃出邊姬城,加入烏鴉?襲明嘆了口氣。「您沒有錯,校長,錯的是紅月團,是一面眾,是聖鴿,是那些驕傲的古人,還有掌管這世界的八個神祇。」
寒風再次襲來,彷彿是八神的抗議。要抗議就來吧,襲明鬆開手,不再拉緊外衣。我說的並沒有錯,您們讓父親和母親被吊在石牆上,身上插著千把長槍,在烈火中死去,您們讓兄長的身體被萬箭射穿,脖子被一面眾的利刃劃過,您們讓一面眾肆意屠殺魔法師,讓大陸深陷混亂,您們不是善神,八個都不是。
「你有理由責怪八神,襲明,」校長抬起頭,「但別咒罵祂們,別挑戰祂們,古人就是因此而衰亡。」
我當然不會挑戰祂們,我怎麼敢?我哪裡有挑戰八神的權力?他突然感覺自己好渺小,一點解決問題的力量也沒有。我只不過是一個死了父母和兄長的魔法學徒,對您們來說,我和螻蟻大概是差不多的東西吧。襲明望向星空,望向狄恩校長剛剛介紹的英雄。
「你該回去休息了,襲明,明天我們還得趕路。」校長離開土牆旁,他拍拍襲明的肩膀,「安在等你,可別讓她等太久。」
自他和安成婚後,兩人就被安排在同個寢室休息。經過了那一夜的歡愉,襲明才得知安的父親即將跟隨帝國王子出征皇境,而這正是他們突然結婚的理由,邊姬城城主希望在出征前,親自將安送進他的手中。
看著校長離去的背影,襲明滿腹惆悵。「該死!」他突然一拳打向土牆,土牆在他的拳頭下發出沉重的回應,並抖落出些許粉塵。我最後僅存的血親正在餐風露宿、浴血奮戰,而我卻在這,在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上,和校長一起讚嘆繁星的美好……他低下頭,扶著土牆,蹣跚地走回寢室。
陽台離襲明的寢室不遠,但是短短的幾碼對他而言卻猶如千里之遙。在這一小段路上他有好幾度衝動地想直接翻出旅社、離開黃沙鎮,飛入雨林中加入烏鴉的行列,和親人們共同對抗一面眾手中的利刃。沒錯,雖然他燒掉了紙捲,但他清楚地記得紙捲上雪鵲和翠芙親手書寫的一字一句,還有地圖標示的位置。只要他下定決心,他一天之內就能到達烏鴉的所在地,他一天之內就能和手足團聚,他一天之內就能為父母和兄長報仇。只要他下定決心。
她們的字句不斷縈繞在他腦海裡,他彷彿能聽到她們的聲音。「可惡,可惡,可惡……」他一次次捶著土牆,催促自己下定決心,但是他沒辦法。一想起兄長頭顱掉落的那個瞬間,他的手腳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可惡,你這個懦夫,襲明暗自咒罵,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龐,他開始覺得吸不到空氣,呼,喝,呼,喝,呼,喝,悲傷的喘息聲越加粗重,發軟的雙腿越來越不受控制。他跌跌撞撞找到寢室門口,最後咚的一聲摔進寢室。
「襲明……你出去好久,等得我都睡著了……」安從床上爬起來,揉了揉眼睛,「……襲明?噢!八神!」她驚聲叫了出來,襲明只覺得身體被一陣拉扯,接著一股柔軟的觸感襲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安正在輕撫他的頭髮。
「感覺好點了嗎?」安溫柔地問。她身穿白色薄紗,眼睛裡布滿血絲。
「我……呃,這是怎麼回事……」襲明發現身上的外衣被脫掉了。他撐著床墊坐起身來,試圖回想昨天的經歷。
「不,別想,」安也坐起身來,「要不然等一下你又會開始發抖。」她撫摸丈夫的脖子,並給他一個又深又長的吻。
但是在她的唇瓣碰到襲明之前,他就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包括校長、包括星座、包括紙捲、包括地圖、包括請求、包括姊姊們的話語、包括他哥哥的頭顱。當安的雙唇離開之時,他開口道:「她們送來了張地圖。」
「地圖?」安呆愣了幾秒,隨即意會過來,「別去,襲明,」她抓住他的手,「拜託你。」
又是別去,襲明想起校長昨晚的話語。他們當然會說別去,哪怕是宣禹、睿宏、文彧還是其他藍袍,或者是隨行的導師,也會說出同樣的請求。他看著眼前的妻子,不發一語。你自己選擇,親愛的襲明。
「你之前答應過我的,你不能去。」安的眼裡充滿不安和悲傷,她那隻抓住襲明的手愈發用力,指甲深深陷進他的手臂裡。
我確實答應過的,襲明告訴自己。許多年前,在姊姊們離開邊姬城時,他就已經對安發誓他永遠不會離開她的身邊,不管將來有什麼事發生,他們都會在一起共度難關。
但是他的嘴始終緊閉著。你自己選擇,親愛的襲明。
安看著不說話的他,眼淚開始一顆顆流下來,「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去,襲明,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去……」她的拳頭不斷砸在他的胸膛上,力道輕如耳語,但他卻感覺劇痛無比。
我該怎麼做?他問自己。事實總是令人沮喪,他根本沒有勇氣去面對敵人。
「如果你一定要去……」安停止如雨點般的搥打,抽抽噎噎地說道,「那就得帶我一起走。」她抹掉了臉上的淚水,眼神閃著堅定。
她總是這麼勇敢,勇敢得令人畏懼,襲明心想。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安就是個勇氣十足的女孩,她從不畏懼面對困境,不畏懼掉下眼淚,不畏懼在眾人面前,傾訴她對自己的感情。不過,讓安跟著我去加入烏鴉?不行,他告訴自己,他絕不能讓安陷入危險。
「誰說我要去的?」襲明終於張口。他露出微笑,將妻子拉進懷裡,「乖,別哭,妳的眼睛都哭腫了。」他將手中冒出的寒氣敷在安的眼皮上。
「答應我,你不會偷偷離開。」她依偎在他懷裡,像隻小貓一樣,襲明想起兒時和哥哥姊姊們一起養的橘黃色虎斑小貓。其他人都叫牠老虎,只有他愛叫牠小黃。小黃最後怎麼了?牠最後沒有和我們一起回到邊姬城。噢!是的,牠也死了,死在哥哥的身旁,死在一面眾的刀下。
你自己選擇,親愛的襲明。我絕不會讓安落到跟小黃一樣的下場,襲明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抱住妻子,他下定決心,做出選擇。
「我不會離開。」
希望這個決定是對的,不管是對我、對安、對姊姊們、對狄恩校長、對死去的父母和兄長,還是對魔法師和遺民的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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