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什麼？」她驚愕地問道。
「妳有身孕了，伊娃。」有著一頭紅色長髮的導師聳聳肩，離開床沿，「我已經確認三遍了，有個孩子確實藏在妳的身體裡。」
「這……這不……」這不可能，女神已經應允我的願望了，祂讓我的吻富含力量，讓我一直以來都未嚐過月事之苦，讓我……從來都沒懷上孩子。伊娃想起之前她的吻讓傑夫手上的擦傷癒合的景象，她摸了摸平坦的肚子，她可一點都沒有感覺有個生命正在體內成長茁壯。
「這不會不可能，」喬安娜沒好氣地說道，「嘔吐、頭暈、遙遙無歸的月事，不是懷孕是什麼？」她從架在柴火上的銅鍋裡舀了一碗薑湯，放在手中吹涼後遞給床上的導師。「妳應該早點來找我的，就可以省下這一路上的折騰。現在妳得回去幽拉啼，懷有孩子的魔法師不適合長途飛行。」
「但是──」
「沒什麼但是，」導師揮舞灰色的袖子，銅鍋下的柴火燒得更加旺盛，「我是療者，妳是孕婦，妳身體不舒服來找我，我幫妳找到了原因。」她頓了頓，「伊娃，妳必須服從我的診斷。」
她低下頭，喝光碗中的湯，身體是舒服許多，但腦中依舊是一片混亂。遺民的戰爭，傑夫的失蹤，加上連續不斷的頭痛嘔吐，讓伊娃這幾天都四肢無力、心煩意亂，懷有孩子的消息對她來說不是個喜訊，反而是個只會讓她更加焦慮煩躁的壞事。
「妳先喝完這鍋薑湯，我再帶妳去找艾瑞克。」喬安娜接過她手中的空碗，往裡頭倒進黃色透明的湯汁。
她盡可能緩慢地喝著薑湯，並在同時試圖理清思緒。八神的罪孽啊，那口鍋子怎麼那麼大？傑夫到底去哪了？我要怎麼養育這個孩子？伊娃陷入無限的難題之中，直到喬安娜拉起她的黑色袖子。
「該走了，我會要求讓某個導師伴妳回去。」她牽著伊娃的手踏出臥房。
臨海村忙碌的景象出現在她眼裡，男人們摟著一條一條的大魚走過街道，女人們拿著針線在縫補漁網，個小男孩用魔法跳到衣服商人的棚布上，被他母親氣沖沖的用一陣狂風捲下來，三個幽拉啼學院的學生正在和珠寶商人大聲爭論，還有一對學生情侶在乾枯的大樹旁熱情擁吻。但這些全都沒進到伊娃腦中，她只是隨著喬安娜的腳步往前邁進，小村中的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
「艾瑞克，艾瑞克！」代理校長的臥房離喬安娜的臥房並不遠，她們走過幾棟房子，在灰色的大門前停了下來。「我是喬安娜，有事情要與你商量。」
「等一下！」深灰色木門內傳出女子的呻吟和艾瑞克驚慌的聲音，喬安娜對伊娃挑了挑眉。
史蒂芬最後是選擇了艾瑞克作為臨時的代理校長。在他的指揮之下，他們在傑夫失蹤後的第二個星期出發，這時已經有許多老師相信傑夫校長不會再回到幽拉啼學院。
但他一定會回來的，伊娃說服自己。
過了一會兒，木門才嘎吱一聲緩緩地打開。「有什麼事嗎？」艾瑞克的棕髮探了出來。
「噢，是的，非常要緊的事，」喬安娜露出微笑，她的右腳已伸進房內，「我們可以進去嗎？」
「當然可以。」代理校長開門歡迎二位導師。他穿著破爛的亞麻內衣，下身套著一件鬆垮垮的長褲，光著腳丫踩在木地板上。房間內部的擺設極為簡單，一套楓木桌椅、一張單人床，再加上繡有松樹圖案的地毯，就構成了艾瑞克的臨時寢室。
喬安娜讓伊娃先進門，扶著她坐到那張木椅上，而她自己則是往牆壁一靠。「不用躲了，奥蘿拉，我們都知道妳在這裡。」她對空空如也的床上喊道。
霎時間，床上出現了一位金髮碧眼，衣衫不整，胸口上別著黃星的導師。她紅著臉，對新來的導師辯解：「伊娃導師、喬安娜導師，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喬安娜打斷她的解釋，但語氣柔和，「是我們的不對，我們不該突然打擾妳們，但是這件事不能等。」她轉頭望向艾瑞克，代理校長正尷尬的呆立在原地，「伊娃得回幽拉啼，你必須派個導師陪她回去。」她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說道。
「什麼？」艾瑞克的臉色從難堪轉為不解，「為什麼？」
「傑夫。」喬安娜簡短的回答。
「傑夫？」他的語氣還是充滿疑問，「她回學校跟傑夫……噢，八神！」他摀住嘴，以驚愕的眼神看著伊娃。
不准用那種眼神看我！伊娃在心裡咒罵，她怒瞪艾瑞克，彷彿要用眼神將他的心肺掏出般。傑夫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她這幾天不斷說服自己，努力去相信她的愛人還未回歸闇神，雖然她的同伴們可不這麼覺得。
「你必須派個導師陪她回去。」喬安娜重申。
「噢，是的，是的，當然，」艾瑞克會過意來，他雙手抱在胸前想了想，「我會去問問伊莎貝老師。」
「不行。」她出聲反對。
「為何不行？」艾瑞克問，喬安娜也在一旁困惑的看向她。
因為她要到皇境找年輕的男孩們玩，伊娃差點脫口而出。伊莎貝老師期待的神情還歷歷在目，她絕不能因為自己身體的不適而破壞她的計畫。「她……她要到皇境辦點事。」
「晚飯過後我會先去去問問她，」艾瑞克告訴她，「如果她不行的話再另擇人選。」
伊娃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喬安娜的眼神阻止。「拜託你了，艾瑞克。」她牽起伊娃的手，輕柔的攙扶她走向門外。
喬安娜要求伊娃把行李搬到她的房間，並命令伊娃不准踏出臥房半步。「我去向村長借隻信鴉，妳可別偷偷溜出去。」她在晚飯後對伊娃說道，然後就抓著寫給副校長的信紙走出房間，出門時還不忘用魔法將房門緊緊鎖好。
我溜出房間幹嘛呢？伊娃覺得好笑，喬安娜的魔法根本鎖不了她，只能鎖住某個法術未精的魔法師而已。她環視著喬安娜的臥房，白天時她因身體不適而無暇顧及自身的所在之處，現在薑湯緩解了她的暈眩感和反胃感，讓她有了心情端詳這間寢室。這裡跟艾瑞克的房間相去不遠，唯一的差別是喬安娜那多到塞滿了半個房間的行李。「我必須帶多一點，以備不時之需。」白天時喬安娜這麼對她解釋。喬安娜出門寄信時，她正躺在羽毛床上休息，為了保險起見，紅髮療者在床的旁邊放了一個乾淨的大木桶。
伊娃的手在厚重的棉被下輕撫著肚皮，她還是無法相信自己懷了孩子，而且就如同她相信傑夫還活著般一樣肯定。「女神，子民不懂，為何您答應了我的請求後卻還要賜給我子嗣？」伊娃仰天喃喃問道。她用指甲在手臂上深深劃下一道傷痕，鮮紅的血液從傷口汩汩流出，滑過她的手背，滴到床上。
然後她在手臂上輕輕一吻，傷口霎時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女神賜給我的祝福並沒有被收回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伊娃納悶，她不知道女神的想法，只能在床上胡亂猜測，到最後她甚至猜想是傑夫向女神許願，請求女神讓她生下他的孩子。她幻想著傑夫跪在地上，沐浴在神聖的白光中，雙手合十，虔誠的向天空祈禱，伊娃嘴角一揚便笑出聲來，她從來沒有看過傑夫向八神祈禱，那究竟會是什麼樣的畫面？
她想起傑夫的臉龐，他有著濃濃的眉毛，短短的鬚子，飽經風霜而微微凹陷的臉頰。她的手臂漸漸往下，繞過小腹與肚臍，探入花叢，直至花蕊。傑夫英俊的臉龐出現在她的腦海中，他那對不算粗壯卻強而有力的臂膀，還有他雙眼中綻放出的熱烈愛意。她輕輕挑逗敏感之處，模仿愛人與她歡愛時給予的輕柔愛撫。「啊，傑夫，傑夫……」傑夫對她笑著，他的笑容總是那麼溫柔。她的手指越動越快，手勁越來越大，直到顫慄如閃電般襲來，滿足的喜悅沖刷全身，方才停手喘息。
突然房門打開，一隻包著白色絨毛的鞋子踏了進來。「伊娃，妳在這嗎？」
「伊莎貝老師，」伊娃差點跳了起來，她慌慌張張地在棉被下拉好衣服、擦乾手指，「我在這裡。」
「剛才艾瑞克都和我說了，我會陪妳回幽拉啼。」伊莎貝穿著黑色的兜袍，脖子上掛著由三個不同大小的圓圈交疊而成的銀飾墜鍊。她的紅棕長髮藏在兜帽後，給人一種精明幹練的感覺。
「老師，我很抱歉，」伊娃坐起身，「我不是故意要……」
「我知道，沒關係，」伊莎貝把房門關好，拉了張椅子擺到床旁，「喬安娜去哪兒了？」
「她去寄信。」
「史蒂芬？」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kN01dQF9A
伊娃點點頭。
「妳還好嗎？妳的臉看起來紅紅的。」
「還好，」她趕緊回答，「托喬安娜和八神的福，她一整天都在灌我薑湯。」雖然她知道臉上的紅暈和薑湯無關。
「妳必須好好靜養，調整飲食，少用法術。」伊莎貝牽起了伊娃的手，「妳變瘦了，伊娃，這可不行，懷孕的婦女應該要變胖才是。」
「老師，我……我不該懷孕的。」
「只有男人和處女不該懷孕，我相信妳兩者都不是。」伊莎貝的神情柔和，「是傑夫的嗎？」
過了半晌，她才僵硬地點點頭。
伊莎貝嘆了口氣，她緊緊握住伊娃的手，不發一語。
「不，老師，」伊娃搖頭，「他一定還活著，他不可能離我而去。」
「我擔心的不是他，而是妳和妳腹中的孩子。」伊莎貝面露憂色，「我早該察覺到的，在出發前的那天早晨，那時妳臉色發白，雙手摀著肚子，那時我就該察覺到的，八神的罪孽……」
「這不是您的錯！」她反握住伊莎貝的手掌，柔聲說道：「是我早該來找喬安娜的。」我早該緊抱著傑夫入睡，我早該警告傑夫要在離開幽拉啼前知會我一聲，她在心裡暗罵，該死的許願日，該死的女神，該死的八神。
女神、許願日……「伊莎貝老師，」她突然抬頭，「您在許願日時向女神許下什麼願望？」
「許願日？」伊莎貝對她的問題感到好奇，她歪頭想了想，「我記得我向女神祈求長大後能像我母親一樣成為偉大的魔法師。」
伊娃點點頭。伊莎貝的母親「勇敢才女」娜塔莉就如同故事中的傳奇人物。據說她還是學生時，就曾以一己之力保護諸島免受於大海嘯的侵襲，並在結婚之後和丈夫一起從一面眾的隊伍中救出二十三個被俘虜的孩童，後來更是被眾人推舉，做了十六年的幽拉啼校長，主辦了好幾次的紀念典禮，著實是位偉大的魔法師。
而伊莎貝老師雖然沒有阻止過海嘯的侵襲，也沒有拯救過被俘虜的孩童，但是她憑藉著魔法的才能，年紀輕輕便成為幽拉啼學院的黑星導師，在這數十年內更培育出無數的魔法師新生後進，在魔法世界裡的貢獻可不比勇敢才女遜色。
「為什麼要問許願日？」伊莎貝微微一笑，「難道妳向女神祈求擁有一副不會懷孕的身體嗎？」
是沒有，但也差不多了。「您聽過英雄尤里斯的故事嗎？」她問。
伊莎貝抬起眉毛。「我看過，幽拉啼的圖書館裡有好幾本由不同作者撰寫的《除妖師傳說》，我記得那時正值酷暑，我花了整個夏天才把那些全部共有幾千頁的牛皮精裝厚書看完。」她不急著追問許願日的解答，只是握著伊娃的手，靜靜等待她的下個問題。
滴答、滴答、滴答，屋外開始下起雨來，聲響大到連沒有使用魔法的伊娃都能清楚聽見。她深吸了幾口氣，鬆開伊莎貝的手，「我希望成為像凱薩琳一樣的人，我記得我是這麼對女神許願的。」
伊莎貝慢慢瞪大眼睛，沉默不語。良久，她才開口道：「妳一定是在看完整本書之前就向女神許下願望，對吧？」她的聲音輕如蚊蠅揮翅，卻又恰好穿過響亮的雨聲，鑽進伊娃耳裡。
伊娃點頭，煩惱的搓揉雙手。「是的，老師，我沒有看完整本書就許下了願望，而女神也應允了我的要求，但是我不懂，」她撫著肚子，「祂卻讓我懷孕了，凱薩琳是不能生育的，對吧？」
「八神的罪孽！」伊莎貝失聲叫道，伊娃從來沒有看過她如此驚慌，「妳難道只讀過一本《除妖師傳說》？」
「是啊。」她也跟著緊張起來，「難道其他版本中的凱薩琳可以懷孕？」
「不，不……對，」伊莎貝不斷搖頭又點頭，「是的，某些版本的凱薩琳可以懷孕，而這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差別而已，」她的嘴唇顫抖，聲音忽高忽低，「告訴我，伊娃，在妳的認知中，〈英雄尤里斯〉這個篇章的結局為何？」
「尤……尤里斯和凱薩琳在討伐兇猛群鴉和嗜血群狼後，安然的回……回到尤里斯的家鄉度過晚年。」伊娃的聲音跟著顫抖。
「八神的罪孽、八神的罪孽……」伊莎貝低下頭默默念著，紅色的長髮凌亂的像座鳥巢堆在她的頭上，幾縷髮絲垂在她的臉頰旁，猶如一道道流下的鮮血。
「老師……」伊娃不知道如何安撫憤怒又沮喪的老師，只能摸摸她的肩膀，輕聲叫喚。屋外的雨聲大得刺耳，喬安娜只是借隻信鴉而已，她要到什麼時後才會回來？
狂風吹得木板嘎吱嘎吱的響個不停，當伊莎貝抬頭時，一道閃電劃過空中，伊娃看見她的雙眼裡布滿血絲。「伊娃，妳許下了最不該許下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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