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應該回伏冬堡,侯爵大人。」伯文.綠林男爵說道。
「不,」凱爾文拒絕,「這裡需要我。」
飯廳裡瀰漫著食物的香氣與鐵鏽的血腥。昏暗的黃色光芒由那幾盞吊在飯廳上方、隻手可數的油燈所提供。士兵們盔甲也不脫就坐在長桌前狼吞虎嚥,女僕們匆忙的奔來跑去,幫飢腸轆轆的戰士再多添一杯啤酒。凱爾文侯爵前方的餐桌上也放著幾杯啤酒和數盤菜餚,他拿起一支剛剛烤好還冒著熱氣的雞腿,大口咬下。
「伏冬堡也同樣需要您,大人,」伯文男爵身上的鎧甲和侯爵一樣都沾滿了血,他拿著與拳頭一樣大的麵包,準備張口吃掉,「您這時應該要在後方指揮,而不是和我們一起在前線殺敵。」
「你是在教我怎麼打仗嗎,伯文男爵?」
「不是,」伯文吞下麵包後回答,「我是在提醒大人您不該讓自己身陷混亂的戰鬥中,您是大森林中最重要的人,而刀劍無眼、戰火無情,看看蓋林爵士,我的小小封臣,不久前他才親眼目睹兒子被敵人摔下城牆,就在剛剛帝國軍隊的最後一波攻勢之中。」
凱爾文朝伯文撇頭的方向望過去,他看到的是一個呆坐在飯廳角落,衣服破爛,面無表情的男人。他前方放著一杯清水,是剛才有個好心的侍女留給他的,不過那杯清水依舊是滿滿的,沒有被任何人碰過。凱爾文在剛到林河堡時曾見過他,那時他就站在城主身後一同歡迎他的到來,當初的他眼睛裡充滿著熱情,與現在的樣子相差甚遠。
「他唯一的兒子,」伯文繼續說道,「剛剛成年,還沒有結婚,也還沒被封予任何職位和頭銜,就在他人生的第一場仗被奪去性命,八神保佑,至少他已經回歸八神,不需要再面對帝國軍隊的刀刃。」
「八神保佑。」一旁的伯里斯爵士說道。
「他那個樣子已經沒辦法再打仗了。」凱爾文說。
「您說得沒錯,去年他的老婆才因肺炎離世,現在他的兒子也走了,蓋林家族恐怕是這次戰爭中第一個滅亡的家族。」
「他沒有其他血親嗎?」
「恐怕是沒有。」
「真是遺憾。」凱爾文說。來林河堡之前,他曾在峇爾卿臣的藏書閣中找到一本關於帝國大西征期間滅亡家族的記載,內容當然是以大森林的家族為主,畢竟這是由之前在伏冬堡裡服務的卿臣所撰寫。裡頭詳實的列出那些已滅亡家族的族譜、事蹟與他們生前的封地與爵位。整本算下來,光是熊家底下的小家族就消失了二十六個,虎家手底下的家族也滅亡了十來個。八神的懲罰,到現在大森林中都還是有人這麼稱呼那段悲慘的歷史,這的確是段黑暗的過去,而歷史正在重演。
「您如果在這裡遇上不測,那才是真的遺憾,」林河堡堡主說道,「我們全都得仰賴您的指揮,大森林中有一半的家族都需要您。您應該回去伏冬堡,在這裡冒死奮戰的差事交給我們就好。」
「等這批帝國軍隊不再繼續攻城我就回去。」凱爾文說道。伯文.綠林男爵說得有理,他也想盡快回去和其他手下討論禦敵的策略,更想再次見到兒子和珀爾的臉龐,不過因為帝國的攻勢來得太突然,他沒辦法就這樣離開林河堡,這裡可是他的地盤,熊家的地盤,豈可讓帝國軍隊隨意踐踏、來去自如?
在凱爾文發現帝國軍隊之後,林河堡的卿臣便趕忙將數十隻帶著消息的信鴉拋向空中,他們得將這個消息傳遍整片大森林,還得通知遠在王城的王后與身在南方的國王,以及後方第二道關口的各個家族們。他們也已派人前往森堡尋求虎家的協助,希望在林河堡淪陷之前看到援兵的身影在森林中出現。帝國軍隊來勢洶洶,僅僅一天就發動了五次的攻擊。前三次就像是在試探林河堡的兵力,打鬥過程僅有數十分鐘,不過他們在這期間又多次假裝進攻,讓林河堡裡的守軍不敢大意。之後兩軍相遇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日落前的戰鬥更是長達了兩個鐘頭,帝國士兵的人數彷彿是無窮無盡,而林河堡裡的守軍最多也只有一千人,而這還是戰鬥開始前的數目,現在恐怕已經少了大半。
凱爾文嚼著雞肉,這是他今天首次接觸食物,飯廳裡的眾人大多都是如此。這是第一批倖存者,他心想,明天還能坐在飯廳裡的是第二批,後天是第三批、第四批、第五、第六,他嚥了嚥喉,直到帝國將我們全部抹殺乾淨為止。
他們有可能運氣好,虎家的援兵及時出現,幫助他們殺退敵軍,畢竟兩家之前都討論好了,援助和補給的路線也都規劃得一清二楚,又或許是熊家的援兵從後方出現,同樣也能解決目前危急的情況,但他們也很有可能與命運女神擦身而過,要是帝國持續加強攻勢,而援兵始終沒來的話,不出三天──凱爾文自己預估──林河堡就會落入帝國軍隊的手裡,而這也將是他這一生的第一場敗仗。
凱爾文拿起另一支雞腿,他必須把白天消耗掉的體力吃回來才行,誰知道帝國的下一波攻勢在什麼時候開始?他往旁邊瞥了一眼,身旁的綠林父子同樣也是把握這僅有的休息時間,把桌上能看見的食物都掃進嘴裡。
林河堡裡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食物和飲水,他們原本就已囤積好了兩個月的糧食,為接下來的戰鬥做準備。他們現在缺的是人,是能拿劍殺敵的戰士。凱爾文再次環顧飯廳裡的殘兵,這裡的人大多都只有受到些微的輕傷,而且還有力氣大聲嚷嚷、互相叫罵,可憐的是那些被砍掉臂膀,或者是身負重傷卻無法回歸八神的士兵,八神保佑,希望他們能夠撐過這場折磨,不然就早點從中解脫,他在心裡暗自祈禱。
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角落的蓋林爵士身上,他雖然精神渙散、兩眼無神,銀白色的上衣被撕得破爛,染上點點鮮血,但凱爾文卻找不到他身上有任何一處受傷。
「我們現在還剩多少人?」他問,「我要的是還可以爬上城牆的人數。」
「五百多人,大人,」伯里斯爵士回答,「好一點的話應該還有八百多人──如果那些斷了右手的人願意以左手拿劍──壞一點的話大概只剩五百人左右。」
所以第一天就失去將近一半的戰力,凱爾文懊惱的用酒杯捶著桌面。這樣下去不行,他在毫無損傷敵軍的情況下就要失去一座堡壘,那麼之前做的這麼多準備都要白費了。不行,我不能再繼續等待援軍出現。他站了起來。
「您的烤雞還沒吃完,大人。」
「你要吃的話就吃罷,伯里斯,」凱爾文拿起一顆麵包,「我要去做更重要的事。」
「您要做什麼,大人?」城主問。
「慰問。」凱爾文揮了揮手。他從杯盤狼藉的餐桌和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士兵旁邊經過,小心閃過侍女走動的路線,最後停下腳步,來到飯廳內最邊緣的角落。
佔據角落的人只抬頭瞄了凱爾文一眼,嘴角抽動了一下,便又低下頭去,繼續面無表情地發呆。
八神無情,凱爾文在心中喃喃唸著,他想蹲下來拍拍騎士的肩膀,但是他不行這麼做,他現在必須比對方還要強勢。「站起來,蓋林爵士,」侯爵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酷無情,「站起來,林河堡還需要你。」
蓋林騎士只是輕輕地搖搖頭。
「站起來,蓋林騎士。身為熊家族長與大森林的守護者,我,伏冬堡的侯爵凱爾文.加舍利斯,命令你他媽的給我站起來!」
遠方突然有人站了起來,不過只是個剛剛吃飽喝足的小隊長,正要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飯廳,去尋找柔軟的床鋪。
凱爾文抓起地上的那杯清水,往蓋林的臉龐潑去,然後他抓起他溼答答的衣領,把失意之人從地上揪了起來。「敵人正在外頭計畫怎麼攻打進來,難道你就要坐在這邊看著自己的家園被那些雜種摧毀?」他將對方拉近自己,他們的眼睛距離只有數吋。
「我沒辦法,大人,我沒辦法……」蓋林的嗚咽全是悲痛。
「不,你有辦法,你又不是死了,也沒有缺手斷腳,你怎麼沒有辦法?」
「他們殺了我的兒子,」淚水從騎士的眼角滑下,「湯米,我親愛的湯米,凱爾文大人,那時我離他太遠,他已經被砍倒在地,手上一把劍也沒有,但他們還是不放過他……」
「所以你就打算坐在這,和城堡的石頭一起發霉是嗎?」
「我沒辦法,大人,」蓋林搖頭抽噎,「我沒辦法……」
「嘿,看我,看著我的眼睛!」凱爾文怒聲道,「對,看著我的眼睛,蓋林爵士,仔細的瞧一瞧,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不,大人,不……」
「看到我眼中的熊熊怒火了嗎?看到我們熊家一直以來的堅韌不屈了嗎?」凱爾文.加舍利斯沉聲說道,「蓋林爵士,好好的看一看,看看他們做了什麼,他們毀壞我們的城牆,摧毀我們的房舍,殺死我們最愛的人,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蓋林,他們攻破大門之後才是恐怖的開始。男人被他們吊在城牆上,風一吹過就像樹葉一樣搖擺,女人和小孩被拉到街上輪番強暴,糧倉被洗劫一空,農田被焚毀殆盡,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嗎,蓋林?」
騎士搖搖頭,凱爾文繼續說:「你的兒子在戰鬥中英勇死去,難道你要讓他的死毫無意義?」
「不,大人,我不……」
「是的,你剛才就是這樣。剛才我就是看到一個懦弱的人,蜷縮在這個沒有人會注意的角落,慢慢在時間之神的蹂躪下變成廢人。」
「他們殺了我的兒子,」蓋林抽抽噎噎地說道,「他們殺了我的兒子。」
「是的,他們殺了你的兒子,就算我們誠心誠意的向八神祈求,你的兒子也不會回來。但如果你現在拿起劍,你就有機會拯救其他人的兒子,蓋林爵士。在你宣誓成為騎士之時,你說過你將會……」
「……我將幫助那些需要我幫助的人,我將為無法戰鬥者而戰。」蓋林接了他的話。
很好,他的計畫有了進展。「不錯,為無法戰鬥者而戰,蓋林騎士,你將為你的兒子而戰。告訴我,你要怎麼做?」
眼淚不再流淌。「我將勇敢地面對強敵,」對方的聲音不再帶有哭腔,「我將全心全意地捍衛自己的家園,我將披上榮譽,為我的兒子而戰。」
「好,很好,蓋林爵士,歡迎回來。」凱爾文將麵包塞給他,「我們將一同殺退敵軍。」
「大人有何吩咐?」他的眼睛又閃起了熱情。
「帶上你的人,一個時辰後在小林道上等我,如果可以的話就騎馬,別驚動綠林父子。」
「我的人,一個時辰,小林道,」蓋林點點頭,「我知道了,大人。」
「別忘了騎馬,」侯爵拍了拍騎士的肩膀,「也別忘了吃點東西。」
當他回到餐桌前,看到的是一盤新的烤雞。「您的那隻烤雞冷掉了,我就讓人換上新的一隻。」伯里斯解釋。
凱爾文點點頭,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您用了什麼方法讓蓋林重新燃起精神?」伯文男爵好奇的問,「在進飯廳之前我曾找他談過,他只會對我搖頭而已。」
「嗯,我想是那杯清水,還有我把他從地上抓起來的緣故。」凱爾文回答。
一個時辰之後,侯爵騎著一匹漆黑的戰馬,帶著五名弓箭手踏上小林道。在凱爾文心中,如果能騎熊前去突襲敵人那是最好,不過這時克萊德應該正躺在伏冬堡的草地上呼呼大睡,而林河堡裡本就沒幾頭熊,他只能在馬房挑選一隻看的上眼的夥伴。
小林道上已經有一小隊人馬等著他,他粗略的數了數,估計約有五十來人。他們有些人穿著全套盔甲,而他們身下的馬匹也披著鎖甲,但更多的人是輕裝上陣,有些人沒有頭盔,有個人還只套了個胸甲,不過凱爾文不介意,不管他們身上有什麼裝備,能來的人越多越好。「大人,我把我能帶的人都帶來了,」說話的正是蓋林爵士,他拿著火把,騎在一匹棗紅色的戰馬上,看到凱爾文到來便挺直上身,「凱爾文大人,原本我可以指揮二十多人,不過當中有一半已經回歸八神,其餘的人都已經在這裡了。」
他點點頭,「很好,蓋林爵士,我想你也認識索柯騎士和佛林騎士,你們都是今天作戰的成員,」凱爾文抬手指向穿著綠色盔甲和另一個披有灰色披風的騎士,他們倆人都是他剛才找到的臨時戰力,「很好,大家都有騎馬,等一下你們將跟著我衝入敵營,製造混亂,砍倒幾個帝國士兵,順便燒了他們的帳篷,落馬的人得自己想辦法跟上隊伍,我不會回頭去救落馬的人,所以如果我不幸落馬,你們也不准回頭。」他嚥了嚥喉,「不想參加的人現在可以離開。」
所有人都停留在原地。
他們當然會跟著我,凱爾文心想,這些人都在今天失去摯愛,迫切的渴望反擊。他舉起火把,「好,握緊韁繩,我們出發。」
他走在最前頭,帶領身後的人走向「邊坡」。邊坡是兩道由石磚和野草交互構成的人造小丘,分別位於林河堡的南北兩側,迎東面的上頭有著各式各樣的暗釘陷阱,對帝國軍隊而言它比城牆還要更難攀爬。它在帝國大西征之後被建造,現在林河堡還沒被敵軍完全包圍全都是因為有邊坡的幫助。而邊坡下方還有一扇隱密的木門,原本是為了當作普通的通道使用,卻因為距離城堡太遠而漸漸被人遺忘,前日凱爾文在巡視時偶然發現了它,當時門上全爬滿了藤蔓,經過一番整理之後才總算能供人使用。
他從沒想過幾天前的偶然會在今天派上用場,這說不定是八神的安排,凱爾文在馬上對天空行了一禮,以表達他的感謝與敬畏。
黑夜深沉、天空晴朗,他覺得此刻的新月比以往的滿月還要皎潔。此刻他們已經遠離城堡,遠離痛苦的呻吟與悲傷的祈禱,四周寂靜無比──除了馬蹄踏在小林道上發出的喀喀聲。
不一會兒,他們也離開了小林道上,所有人都安靜地跟著凱爾文向北前進,直到他們抵達那座木門之前。侯爵揮揮手,命令弓箭手爬上邊坡,接著他調轉馬頭,面對一路跟著他的勇士。「這扇門的後方,就是今早殺了你們摯愛的仇人,」他告訴他們,「今天他們摧毀了你們的一生,很抱歉,身為大森林的守護者,我不能阻止這件事發生,但八神是公平的,我們今天遭受到的痛苦,今晚將會加倍在敵軍的身上!」他抽出配劍,高高舉起,眾人跟隨著他的動作,激動的將手中的武器指向天空。
「願八神與我們同在。」他再次調轉馬頭,「願死亡遍佈帝國。」然後他撞開木門,催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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