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喳噗喳,他的長靴踩在濕軟的草地上,留下一個一個的腳印,噗喳噗喳,帶有碎石的軟泥爬上傑夫的小腿,弄得他痛痛癢癢的,噗喳噗喳,噗喳噗喳,偶爾有鋒利的雜草葉緣在他臉上留下紅紅的血痕,噗喳噗喳,噗喳噗喳,他不停的走,直到幾隻金色小蛙擋住他的去路。
「別碰著牠們,」白圍巾在一旁說道,「如果你不想全身發紫而死的話。」
或許現在死了更好,傑夫腦中閃過這個念頭,難道不是嗎?我尊敬八神,我崇拜八神,但八神是如何回報祂們的信徒的?先是拆散了我的家庭,再狠心的殺了我的導師,然後總是在痛苦的道路之後放顆希望的果實,迫使信徒繼續踏上祂們編織而成的荊棘之路。
「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腦子冷到壞掉?」白圍巾一把抓住傑夫緩緩伸出的右手,「我不會再抓住你了,所以行行好,別碰牠們。」
傑夫抽回右手,甩開白圍巾,跳過了那幾隻大聲鳴叫的金色小蛙。我還不能死,他一次次在心中念著,至少八神還了哥哥,並送給了我伊娃,只要這兩人還未倒下,我就不能倒下。他拉緊鴉主還給他的衣服,繼續邁進。
在囚車裡度過八個夜晚之後,鴉主在一條小溪旁把他放了出來。「看到那座山了嗎?」她們把他身上原本帶著的東西全數還給了他,「那是東界定山,我們是這麼稱呼它的,而一面眾也是,」她們一揮手,囚車頓時成了一堆腐木,「翻過那座山之後就算踏進了一面眾的地盤,我們希望你能在這幾天好好休息,成為烏鴉強大的戰力。」她們在白圍巾、刀疤、砂礫、灰石以及眾多烏鴉面前對他說道,「我們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表現你的忠誠,而相對的,」她們遞給他兩把短刀,「你會獲得應有的尊重和信任。」
兩把短刀對眾人而言足以顯示鴉主對傑夫的信任,對傑夫而言則不然。那兩把短刀現在分別繫在他的腰部兩側,隱藏在黑色的長袍下。他曾在夜晚時獨自拿著短刀把玩,那的確是兩把上好的短刀,刀鞘、刀身和握把都是金屬製成,握起來冰涼順手,輕巧無比,握把尾端各有著烏鴉和狼的雕紋,刀身上頭刻有東語言所使用的方塊小字。
「聽說那是狼的首領送給鴉主大人的,一人一把。」當天晚上砂礫對他這麼說道。
「你聽誰說?」當時傑夫正拿著短刀切開鵝卵石,在短刀下鵝卵石有如豆腐那般軟嫩。
「當然是那些人囉,」砂礫瞄瞄站在不遠處枝頭上的白底黑點烏鴉,「聽他們說,狼的首領想取鴉主大人為妻,這兩把短刀便是他的信物。」
「但她們卻把它們送給我?」
「鴉主大人又沒答應他的請求。」砂礫聳聳肩,翻身睡去。
之後幾夜,傑夫常常獨自一人擲刀練習,在沒有使用魔法的情況下,他的準頭奇差無比,但無論他是輕輕一拋還是使勁一扔,刀身都會深深陷入樹幹中。
她們還沒完全相信我,他心想,不然她們不會提到伊娃。他摸摸腰上的刀,知道自己勢必得親手殺了幾個一面眾才能博取她們的全部信任。
傑夫從未殺過人,也從未經歷過生死搏鬥,雖然他曾在黑袍競技賽中表現出眾,但那終究只是安全的比賽,那終究只是兩名學生拿著未開鋒的武器在競技場中玩遊戲而已,只要一想到接下來就得面對真正的血腥殺戮,他的心就噗通噗通的狂跳著。
他最後一次進食是在昨天早晨,吃的是野菇佐山菜配上乾淨清澈的溪水。昨晚當白圍巾要遞給他一片烤羊排時,他卻揮手拒絕,而今早灰石遞給他的沙拉也同樣遭到拒絕,和羊排一樣最後都進到了刀疤的肥肚裡。
「你最好還是吃點東西,我們可不需要毫無體力的戰士。」在經過金色小蛙之後,烏鴉們決定稍作休息,白圍巾趁這時掏出一顆小饅頭,硬塞進他的手裡。
「我吃不下。」傑夫皺眉。
「當你閃過一面眾的長刀後,你就會感謝這顆饅頭。」白圍巾拿著另一顆饅頭丟進嘴裡。
傑夫拿著饅頭發楞,嘴裡乾熱的像被火燒過似的。他解下腰上的皮囊,喝光裡頭冰涼的清水,把饅頭順便吞了下去。
「對,就是這樣。」白圍巾在一旁點頭說道。
當太陽繞過烏鴉們的頭頂後,他們起身繼續向北。依照鴉主大人的預測,他們大約會在半個鐘頭後抵達這趟遠征中的第一座聖修殿,與一面眾展開廝殺。
許多枝頭上的烏鴉都變回了真身,和他們一起安靜地走著,只剩下幾隻充作斥候的烏鴉在隊伍前端飛舞。傑夫曾在囚車裡暗自算了算,發覺隊伍總共有將近一千名的魔法師。「一千隻烏鴉足以對抗聖鴿嗎?」他曾這麼問道。
「當然不行,」刀疤回答,「但足以抵達尖峰群山。」
他跳上一顆倒下的枯木,那棵巨樹即使是橫躺在雨林中還是比傑夫的身高高上許多。他站在上頭回望身後的東界定山,那座綠意盎然的大山彷彿是座深綠色的沉重拱門,關起了一千隻烏鴉的退路。
在剛踏進東界定山時,傑夫發現每顆寬葉樹的主幹上都有一隻胸口插了支斷箭的烏鴉,有的甚至被折斷翅膀、拔掉鳥喙,還有不少鳥兒只剩下一具白骨,白骨的邊緣還有被齧齒類動物啃咬過的齒痕。
那晚他們在一處窪地紮營,周圍的樹上當然也有烏鴉的屍骸。
「嘿,你認得牠嗎?」刀疤指著其中一具屍骸說:「你一定認得牠,校長,就是牠和白圍巾老兄把你從皇城內救出來的。」
傑夫走到樹幹前,細細凝視他的救命恩人,烏鴉的骨骸已經殘缺不全,破碎的像打翻的麵粉。「為什麼不埋葬他們?」他問。
沒有人回答,刀疤指指臉上的刀疤。
隔天早晨,他還站在那具屍骨前。他記得牠生前是個開朗的魔法師,儘管他的家人全都死於非命,左眼還被一面眾殘忍的削去,但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而他的稱號也是由此而來。
傑夫搖搖頭試圖忘掉此事,他跳下樹幹,不再看東界定山一眼。
「到了。」當他們翻過第五棵橫躺巨樹時,鴉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雖然她們所在的隊伍前端距離傑夫至少有十碼之遠,但傑夫還是能清楚地聽到她們的聲音。
他們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一面眾的埋伏,這可能是斥候的功勞,要不就是一面眾根本不怕他們。傑夫瞄瞄前頭飛舞的烏鴉,忍住回頭望向東界定山的衝動,那無數烏鴉的骸骨依然出現在他的腦海內,無論他怎麼甩頭都甩不掉。
所有人都停下腳步,抽出各自的武器,白圍巾手拿兩把東方長刀,刀疤提著短斧,砂礫握著形狀怪異的彎刀,而灰石的雙手則套上鐵甲手套。他們的武器可藏的真好,傑夫實在沒什麼心情感嘆,但他這一路上可真的沒見過其他同伴的武器。
「校長,請來到我們身旁。」鴉主的聲音再次響起。
傑夫挑眉,白圍巾對他點點頭,他們前方的烏鴉紛紛退開一步,讓出路來。
他緩步向前,而平時看守他的四個魔法師則站在原地。這是他這一路上第一次遠離他們的看管,卻也是這一路上第一次被這麼多其他的魔法師注視著。他們就不能變成烏鴉嗎?傑夫在心裡埋怨,如果換成上百隻站在樹梢上的烏鴉,我就不會緊張得一直咬嘴唇了,畢竟對他來說烏鴉沒有表情。
但也是直到現在他才認出幾名舊識,他們都站在一旁等著傑夫走向鴉主,包括穿著東方長袍的絲綢、拿著流星錘的棕土、細瘦高挑的白楊樹、缺了個耳朵的獨耳,還有那個對他咧嘴微笑,拿著鐮刀的白雲。雖然傑夫和他們的關係算不上熟悉,但至少他叫得出他們的稱號,而那些長得像熊一樣的傢伙,或是穿得像妓女一樣的魔法師,傑夫可連見都沒有見過。
「校長,」身穿白衣白裙,罩著白色兜帽長袍的二位鴉主看到傑夫走來時面露微笑,「該是你表現忠誠的時候了。」
他走到鴉主身旁,前方的景色突然豁然開朗,藍天白雲取代蓊鬱的樹木。他發覺他們正站在一處不高斷崖上,斷崖下方正是一面眾建造的聖修殿,以及他們生活作息的聚落,而烏鴉所在的斷崖上方正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下方每一個一面眾的一舉一動。「仔細看看。」鴉主對他說道。
那座聖修殿有著四座尖塔,塔上有著無數的小窗戶,其中較高的主塔被其他較矮的副塔環繞,塔的頂端皆是金黃色和銀白色圍繞而成的紋路,傑夫猜想那是由黃金和白銀鑲嵌而成的。聖修殿下方的主體則是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白色的圓柱、白色的浮雕、白色的階梯、白色的地磚,還有白色的圍牆。
他們的聚落和大陸上其他的普通聚落相差無幾,許多低矮的房舍,幾根冒著黑煙的煙囪,路上有幾輛正在走動的牛車,他還找到了三座大型的牛舍,還有數量更多的小型豬圈。
「你的短刀呢?」鴉主問。
傑夫掀開袍子,露出掛在腰上的雙刀。
「就要開戰了,你不拔刀嗎?」她們輕聲問道。
要開戰了嗎?傑夫還是感覺很不真實,幾天前他明明還是受人敬重的幽拉啼學院校長,有著私人獨立的房間,偌大舒服的羽毛床,還有美麗溫柔的伊娃陪在身邊,而現在他卻淪為烏鴉的其中一員,有著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會監視他的雙眼,堅硬粗糙卻又不得不躺在上面休息的大地,還有每天醒來就會看到刀疤的那張睡臉。他緩緩地拔出短刀,一邊回想這幾天的遭遇。
「你似乎很猶豫。」鴉主白色的兜帽微微轉動。
猶豫?他的確很猶豫,他俯瞰底下正在活動的人群,除了他們臉上戴的白色面具之外,他們根本就是普通的遺民,有人拿著鋤頭鏟子耕田整地,有人拿著鞭子趕牛趕豬,還有穿著黃衣的小孩在道路旁玩耍。「底下有孩子。」他說。
「一面眾就是一面眾,不分男女老幼。」鴉主拾起一顆石頭往下扔去,「你沒有學到教訓呢,校長。」
他的目光順著那顆石頭不斷下墜,突然之間,聖修殿尖塔上的窗戶同時射出了上百支利箭,箭箭正中小石。「他們早就準備好了,校長,幸好這裡沒有傳音者,我們會打得輕鬆些。」那顆小石在落地之前早已成了碎片。
「這是不對的,」傑夫看著碎片,打了個冷顫,「這是不對的,雪鵲。」
「從十二年前,不,從千百年前就不對到現在了,不是嗎?」鴉主的眼神閃著悲傷和憤怒,「不要稱呼我的真名,校長,你不配擁有這個權利。」她美麗的臉龐蒙上一層陰寒。兩個少女同時舉高右手,彈了個響指。
霎時間吼叫四起,鴉聲震天,千百隻黑影竄出樹林,穿過箭雨,俯衝而下,牠們的叫聲富含著各種情緒,淒厲如寡婦哭嚎,壯闊如戰士高歌,絕望如死囚涕泣,真摯如信徒祈禱。
「準備好了嗎,校長?」鴉主的小手碰到傑夫結實的後背,「準備好為你的愛人而戰了嗎?時間之神可不等人的。」她們的手一使勁,將他推下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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