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侯爵的馬車出了林河堡,消失在樹林之中。
凱爾文大人第三次醒來後變得精神飽滿、毫無倦意。莎拉卿臣原本要讓他再多加修養好一陣子,但侯爵大人堅持要盡快返回伏冬堡,伯文沒有辦法,只好幫他找了一輛最大最舒服的馬車,並派人一路護送侯爵回去。
凱爾文大人在臨走時特別叮囑他,強調帝國的攻勢不會就此罷休。不管他們是真的有意佔領大森林,或者是要牽制國王陛下的行動。多派幾個斥候,他們一定會再回來,凱爾文.加舍利斯侯爵這麼提醒。
伯文.綠林轉身走回林河堡之內。工匠和木匠正在忙碌的趕工著,林河堡有座防禦高塔在前日的戰爭中失火焚毀,還有因為攻城車撞擊而變形的城門,這些都得趕快修補,以防帝國大軍再次來襲。
不過忙碌歸忙碌,城堡裡還是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人人都在為擊退敵人而舉杯慶祝。士兵們扔下寶劍,抱起衣不蔽體的妓女,擠在酒館裡吹噓著自己的英勇事蹟。有人說那晚他當面和某個帝國軍官決鬥,並且獲得勝利,也有人說他至少殺了三十名的帝國士兵,還有人說他是跟著凱爾文大人發動突襲的其中一員,接著受到了眾人無上的尊敬。伯文懶得去和那些傢伙攪混在一起,他把一切都打點好之後,就回到寢室和林妮做愛,然後睡覺、用餐,接著繼續做愛。
他們夫妻的交歡從未如此瘋狂,兩人都裸著身子,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嘗試從未試過的姿勢。他的手臂和大腿在那晚追擊的過程中添了幾道新的傷痕,不過都不打緊,絲毫不影響他在歡愛時必要的激烈抽動。凱爾文大人的情況就不同了,他滿身裹著紗布,頭髮有半邊被剃光──為了縫合傷口──走路時還必須拄著拐杖以免跌倒。不過就算如此,當大家看到侯爵踏出房間時,還是抱以熱烈的歡呼聲。他是英雄,是大森林真正的守護者,人們如此說道。現在凱爾文侯爵在林河堡內有了新的稱號,人們不再稱呼他為侯爵大人,而喚他作「稱職者」凱爾文.加舍利斯。
他自己倒是沒有被冠上什麼稱號,不過伯文.綠林城主對此並不在意。這場勝仗本就是侯爵大人的功勞,如果沒有他的突襲,想必林河堡現在就離淪陷不遠矣。他看著妻子熟睡的臉龐,現在她能睡得這麼安穩,全都是因為凱爾文大人的自我犧牲與英勇善戰。
但侯爵那時並沒有將這個計畫告訴他。他曾在病床前尋問凱爾文,要是對方當時有跟自己分享這個計畫,他一定會派更多人手保護侯爵的安全。凱爾文只是搖頭回答:「不,伯文男爵,如果你知道我的計畫,一定會全力阻攔,要不然就是代替我出去襲敵,我不喜歡這樣。」
他也不喜歡侯爵滿身是傷的模樣,但事情已經發生,帝國也撤退了,伯文便不再執著此事。眼下還有許多事情得做,伯里斯才剛剛奉凱爾文大人的命令前往南邊坡的守衛塔勘查。我們得更加善用邊坡的功用,這次的突襲能夠成功全因為有了邊坡的幫助,凱爾文大人這麼說道。
他明白凱爾文的意思。要是侯爵沒有在開戰前巡視邊坡,並發現那座古老的木門,他壓根兒也沒辦法發動突襲。伯文兒時就知道邊坡是為了防禦帝國軍隊所建,但一直以來並無對它特別在意。直到現在,伯文.綠林城主才終於知道邊坡對林河堡的重要性。
他真該找個時間去看看這兩道醜陋的土丘,希望這能讓他在視察的同時想到對抗帝國軍隊的靈感。侯爵已經返回伏冬堡,要是帝國再次攻打過來,他不希望自己屬於被動的一方。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城主的思緒,伯文翻身站起,知道這是在羅瑟爵士抵達林河堡的訊息。他穿上雕有綠林家族翠綠聖葉的亮銀色的外衣,披上草綠色的袍子,套上灰色長褲,在鐵灰腰帶上繫起長劍和匕首,接著在妻子臉龐上一吻,最後才邁步離開寢室。
當他抵達廣場時,羅瑟.威林爵士已經讓手下的人各自散去,只剩自己一個人在原地等待伯文城主的到來。他比伯文要高出半顆頭,衣服上有著威林家的紅刃匕首紋章,臉上留著灰裡泛白的絡腮鬍,嗓音粗獷豪邁,一見到城主便大聲吆喝:「啊!伯文,看到你這麼有精神就知道你們一定他媽的把那群帝國雜種打得屁滾尿流!」他給了伯文熱情的擁抱,接著拍拍好友的肩膀。
「相信我,羅瑟,那時你不在這兒真的是你的損失。」伯文笑著回答。他看著這位相識多年的好友,事實上兩人上次相見不過是幾天之前的事情,但是伯文才剛剛經歷了一場血戰,能再次見到好友對他而言足夠稱得上是種滿足。
「我本來就提議要留下來,不過有個王八蛋執意要我去支援北邊坡的那座破爛木城,」羅瑟吐著氣,「不要忘了,是你下的命令,伯文城主。」
「只有你在那邊我才放心。」
「放屁,你只是想把我和林河堡的妓女隔開而已。」羅瑟搖搖頭,「但我還是來了,你那小小的邪惡計畫終究無法阻擋八神為我指定的命運。」
「想想可憐的莉亞,她還在等你回家。」
「還不是你叫我來這裡代替凡斯爵士,不然我現在已經在莉亞的床上了。」羅瑟斜睨好友一眼,「我回去後一定會滿足她的,這不勞你費心。你倒是想想可憐的我吧,我可是錯過了一場精采的戰役,急需用另一場仗來彌補,你知道的,床上的那種。」他對著伯文身後揮了揮手,「你看,女孩們已經迫不及待的袒胸露背了,我怎麼能教她們失望?套句凱爾文大人的名言,那是暴殄天物啊,我的好友。」
「沒辦法,凡斯爵士受了重傷,所以我准許他回家療養。他的空缺必須找另一個人來代替才行。」城主說道。
「每個人都渴望回家療養,就連沒有受傷的人也一樣。」
「我知道,但是羅瑟,戰爭還沒結束,侯爵大人離開前還特別叮囑我。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現在只是暫時的喘息時光。照原本的計畫,你們要輪流駐守林河堡與邊坡上的防禦塔,直到帝國不再發兵為止。」
「所以我更該把握現在,時間之神可不等人的。」羅瑟開始往女孩們的方向走去。
「等等,」伯文在好友身後喊道,「我想邀請你和我一同去邊坡巡視,明天你有空嗎?」
「沒有,」羅瑟轉頭回答,「這是什麼蠢問題。至少要等到後天,不,要大後天,至少要大後天我才有空閒的時間,你知道為什麼,就當作是你把我放在那座破爛木城的補償。」
結果羅瑟真的沒有在開玩笑,兩天後伯文才終於看到他的好友走出妓院。他本來可以在任何時候帶著自己的手下去巡視,但既然好友在城裡,伯文便願意多等幾天,反正帝國不可能這麼快就再次發動進攻。
他們帶上十幾名侍衛,騎上普通的馱馬,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從林河堡南邊的城門出發。羅瑟穿著黑色滾銀邊的羊毛外衣,他則是穿米黃色的硬皮背心。兩人都帶著劍,但沒有套上盔甲。現在是短暫的和平期間,戰爭來臨時多的是機會穿盔甲。
他們沿著邊坡慢慢向南前進。這裡對他們來說充滿著兒時的回憶。因為北邊坡連著林道和其他重要的交通要道,大人不允許他們在那玩耍,所以兒時的他、羅瑟以及其他孩子常常跑來這裡遊戲。他們會比賽看誰能把石子扔到邊坡的另一側,或是看誰能最先跑回城門,贏的人就會受到其他小孩的敬重,還有機會獲得老城主的獎勵,可能是一顆晶瑩剔透的小石頭或是一杯冰涼的果汁。羅瑟就曾經因為陀螺打得最久而得到一根翠藍蒼白的羽毛,那根羽毛不僅顏色漂亮,摸起來冰涼沁骨,放進杯子中還可使清水結冰。後來伯文才知道這是一名商人送給父親的禮物,當初他送的是一大團的羽毛,父親從其中隨便抽出一根送給羅瑟。據說這神奇的羽毛是有人在帝國北方的碎冰海岸撿到的,其餘的羽毛現在被存放在林河堡的寶庫之中,等到夏天時伯文才會將其的一部份取出,鋪在床鋪下方以消散暑氣。
他自己也曾得到獎勵,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塊極其好吃的乳酪蛋糕。雖然不像好友得到的羽毛那麼特別,但那時他覺得乳酪蛋糕比羽毛有用得多,就連羅瑟也是這麼認為。
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回想起來只剩下依稀模糊的畫面。距離伯文上次來到這已經有二十餘年之久,但這裡的景色卻與腦海中的印象並無二致。醜陋卻牢固的邊坡、散落在地上的小石頭,以及到了冬天還是依然翠綠的草地。他曾經遠到浮冰堡作客,那兒到了冬天就會降下漫漫大雪,白色的雪花多到可以把河流、港口與草地完全覆蓋,直到春天來臨為止。
他們走了許久,距離已經遠遠超過當初他們玩耍的範圍。一路上伯文並沒有找到凱爾文大人發現的那種小門。我們或許還沒走到小門所在的位置,或是有可能我們早已經過,只是沒注意到被大量攀爬植物所埋沒的門,或者南邊坡根本沒有門,他不知道真實情況到底是哪樣。伯文曾詢問莎拉卿臣,不過對方表示書籍中只有講述它為何而來,完全沒有提到邊坡的構造。
「所以,」羅瑟爵士扭著脖子,「你是要巡視到哪,伯文?總不會是這樣一路走到南邊坡的守衛塔吧?」
「其實你這麼說也是可以。」說不定我們在路上還會見到正要返回林河堡的伯里斯。
「你是打仗打瘋了,還是和凱爾文大人一樣有腦震盪?太陽就要下山了,這裡可沒有任何地方讓我們歇息。」羅瑟道,「你可沒跟我說陪你出來巡視要過夜的,小菊還在等我回去。」
「等你回去的是莉亞。」伯文糾正好友。莉亞是莫肯爵士的小女兒,也是當初跟他們玩在一塊兒的其中一位女孩。她有雙漂亮的棕色眼睛和一頭酒紅色的長髮,露出笑容時會伴隨著酒窩。他們是在威林家族的莊園裡成婚的,那時正是涼爽的秋天,伯文也親自到場為這對新人送上祝福。現在他實在不願意看到身邊的好友背叛他的另一個好友。
「你不能把我困在林河堡內,又一直說莉亞在等我。」羅瑟說,「你得選一個。」
「你可以忍耐。」
「在看到那些女孩之後?」他搖頭道,「不可能,我的朋友,我敢賭一百枚金幣,不可能有男人忍得住。」
「凱爾文大人。」
「你說什麼?」
「凱爾文大人,」他回答,「他可以忍。」
「不,他不能忍,」羅瑟反駁,「為什麼他身負重傷還要急著趕回伏冬堡,明明侯爵大人也可以在這裡指揮眾臣?那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忍不住。」
「好,好,你贏了,我會想辦法讓你盡快回去。」他知道自己說不過對方,說到底這是他下的命令,這當中他也有一部份的責任。「再陪我走一段吧,我保證在天黑之前就折返。」他提議。同伴點頭答應。
他們又向前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天空的橘黃漸漸轉為灰暗,周圍的樹林也變得更加茂密,不過除此之外他們仍是一無所獲。最終,伯文決定履行承諾。「我們回去吧。」他對眾人說道,並命其中幾個侍衛點上火把。
就當大家剛要調轉馬頭時,一支飛箭迎面射穿了他身旁侍衛的咽喉,滾燙的鮮血頓時灑上伯文半邊的臉龐。受傷的侍衛摀著血流如注的傷口,無力地往旁邊一倒,跌落馬下。
「是誰?」羅瑟立刻拔出腰上的劍,其他人也都趕忙抽出自己的武器。「出來!放暗箭的懦夫!」他朝前方大吼。
忽然之間,上百支圍繞他們的火把同時點著,四周變得如同白天一樣明亮。戴著金屬頭盔,身穿漆黑盔甲的士兵自樹林中湧出,他們手拿長槍,身披鱗甲,每個人胸膛上都別著一朵紅白混雜的牡丹花,其在閃耀的火光下呈現鮮豔亮麗的橘黃。伯文咽了咽喉,眼前的人全是帝國士兵,雖然他們與幾天之前的敵人裝扮不同,但毫無疑問是帝國士兵。只有帝國的人才會將花當作紋徽。他們怎麼來到這裡的?難道他們翻過了邊坡?還是……他渾身一顫,南邊坡的守衛塔……
「我真的非常抱歉,爵士大人。」一道聲音自隊伍後方傳來,單調、無情,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慄。帝國士兵向兩旁站開,讓出了一條路。聲音的主人拿著一把精巧的弩,緩慢優雅的踏過草地走到帝國隊伍的前方。他身形消瘦,身上的黑衣是繡著花卉紋路的綢緞。「我為我的準頭不佳致上最真誠的歉意,說實話,我原本是瞄準你的,城主大人。」他用弩指了指伯文,口氣略感失望。
「我聽你在放屁!」羅瑟啐道,他那隻握緊韁繩的左手已經微微泛白。
「我明明說的是實話。」對方委屈的說,但他的眼裡卻毫無此意。
伯文迎上對方的目光。他沒有戴頭盔,整齊深色的頭髮有如夜空,而那雙眼睛毫無光芒,比伯文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更加漆黑、黯淡,可怖而震懾人心,就算對方的面容相當英俊,也絲毫不減他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
帝國的二王子。雖然兩人素未謀面,但伯文一眼便認出對方的身分。那些關於他的傳言──就算沒見過,也一定能認出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伯文發現自己手上滿是汗水。有生以來,他是頭一次這般緊張。
「該怎麼辦,伯文?」羅瑟低聲問道。
該怎麼辦?他自己也不知道。對方沒有任何一人騎馬,或許他們可以殺出一條血路,但他和羅瑟身上沒有任何鎧甲裝備,恐怕在亂軍之中撐不了多久,而且帝國的人數至少比他們多出數十倍,作戰可能不是個好選擇。「我們投降。」伯文低聲回答。
「投降?不,伯文,我們不能──」
「我們必須這麼做。」他硬生生打斷好友的話。如果在這裡作戰,我們的死將會毫無意義。「我們投降,羅瑟,我們必須投降。」他扔下手中的劍。
羅瑟的眼裡充滿怒意,不過最終還是跟著他一起丟下武器。他們身旁的侍衛見到兩人的舉動,也跟著將手中的劍丟到地上。
「我們投降,帝國人。」伯文朗聲說道。
「啊!等等,在你們投降之前,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城主大人。」帝國王子揮了揮手,「聶墨,把東西拿來。」一名帝國軍官馬上捧著一個木盒,從隊伍後方跑了出來。帝國王子從裏頭抓出一顆球,丟到地上。那顆球就這樣往前滾阿滾,滾阿滾,滾到了伯文面前。
「天殺的八神。」羅瑟大聲驚呼。那顆球上連著無數棕絲,表面染著血紅。那不是一顆球,而是伯里斯.綠林爵士的頭顱。他兒子的頭顱。
「你們父子長得可真像。」帝國王子說道。
伯文張開了嘴,卻吐不出任何話語。那是他兒子的臉龐,那副他看了二十年的臉龐,那副雖然長了鬍子,但在他眼裡仍舊是稚嫩可愛的臉龐。那是他兒子的臉龐,毫無氣色、血肉模糊的臉龐。麻木攀上了伯文的四肢,直至他的舌尖、腦袋與內心。
帝國王子一揮手,利箭立刻從四面八方飛來,射穿了他身邊的每一個人。侍衛接連倒地,就連羅瑟也面帶痛苦的滑下馬背,他的胸膛、肩膀和四肢都插著箭羽,每個傷口都清晰可見、深及見骨。接著伯文發現自己也中了箭,七支利箭深深穿過他的胸膛,可他卻不覺得疼痛。伯里斯……兒子……
他發現自己也滑落馬下。草地上有著泥土的清新,但更多是鮮血的濃郁,痛苦、悲傷,令人膽怯。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帝國軍會出現在這裡?明明我能做的都做了,明明我們已經打了勝仗,為什麼最終我卻連一個心愛之人也保護不了?淚水從眼角流下,與他嘴角的鮮血一同滴落地面。摯愛的臉龐一個個滑過腦海,伯里斯……羅瑟……林妮……林妮……
帝國王子悠閒地踱步到他面前。他蹲了下來,臉色盡是慵懶無聊。伯文瞪著對方眼中的漆黑,然後他瞧見了,瞧見那片黑暗中唯一的光芒,那是暗紅色的,猶如鮮血一般的凶光,在黑暗之中,蠢蠢欲動。
然後,沒有然後了。刀刃沒進他的脖子,比羅瑟的羽毛還要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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