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四周全是黑暗。
凱爾文閉上眼睛,接著再次睜開,一切都與剛才無異。
這下好了,凱爾文心想,我這是回歸八神了。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完好的,一件單薄、潔白的亞麻衫子,腰上沒有腰帶,褲子的材質和顏色與衣服一樣。他往前邁步,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
他站了起來,在黑暗中行走,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但這需要擔心嗎?他在八神身邊,可以感受到輕微的溫暖。原來回歸八神就是這樣的感覺,沒有伏冬堡的寒冷、沒有戰場上的疲憊,只有寂靜平和的黑暗,以及陣陣暖風。
暖風,暖風的源頭是哪裡呢?凱爾文轉向微風吹來的方向,決定前去一探究竟。回歸八神的感覺真是奇妙,他心想。他的內心異常平靜,沒有激動,沒有傷心,沒有情緒起伏,只有純然的穩定。凱爾文一直走著,腳下的地板踩起來堅硬穩固,不像泥土,也不像是沙地,而是像伏冬堡大廳內的磁磚地。然而他之前每次踏上大廳時,腳下的鞋子都會發出些微的摩擦聲,在這裡則是全然的寂靜。
他成功趕走帝國軍隊了嗎?凱爾文不敢輕易斷定。雖然他的突襲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傷害,但他沒有找到帶領軍隊的王子,說不定對方根本沒損失什麼,說不定他的行動根本毫無作用,帝國軍隊仍會繼續前進,熊家一樣會打敗仗,一切與史書無異,歷史再度重演。
心思浮動。
蓋林爵士呢?他沒跟我一起回歸八神?還有伯文男爵?喔,一定是他救了蓋林。凱爾文記得閉眼之前看到的最後景象,橘黃色的火光、草綠色的旗幟,還有淺棕色的巨熊。那是斯莫,他兒時便見過牠。牠的毛色從未改變,身型也總是略小於克萊德。他還記得牠兒時有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的模樣,多麼惹人愛憐。牠有在那場戰鬥中活下來嗎?應該有,不,一定有,不然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在八神身邊?
凱爾文舔舔嘴唇,覺得有些口渴。
他繼續前進,前方暖意更甚,甚至可說是相當溫熱。這讓他想起從前,他和麗賈娜在火爐邊唸故事給兒子聽的時光。伯納德總是希望母親多唸一些,凱爾文唸少一些,因為麗賈娜講故事時更加生動有趣,她可以把原本枯燥乏味的《死亡騎士》講述得精采萬分,還可以把希望和歡樂灌注在本應該充滿悲傷與絕望的《落日谷》之中,讓伯納德聽得流下眼淚,卻又忍不住泛起笑容。凱爾文自己可沒這種本事,就算他講述的是最為高潮迭起的故事,一樣能被他說得平淡無奇。以前伯納德睡不著時,只要他一開口,兒子馬上便能墜入夢鄉。
過去的事總是無比甜蜜,凱爾文臉上露出笑容,不過他發現自己同時正在流淚。他再也見不到兒子,再也回不了珀爾身邊,更令他難過的是他們還要面對兇殘野蠻的帝國軍隊,而他再也無法幫助他們,無法保護他們,作為大森林的守護者,他算是徹徹底底的辜負了這重要的職位,辜負了加舍利斯這個姓氏,更辜負了麗賈娜臨終前要他好好保護兒子的信任。他淚流不止,他這一生根本沒有榮譽可言,後人只會記得他是個失敗的領主,或者根本不記得他。羞愧與哀傷就像銳利的爪子,粗魯猛烈的撕扯他的心弦。凱爾文痛哭失聲,他從來沒有這樣嚎啕大哭過,黑暗中都是他的啜泣和抽噎,方才的寧靜杳無蹤影。
我根本沒有資格回歸八神,他告訴自己。
凱爾文跌坐在地,忽然發覺地面比他喝過最冰涼的啤酒還要寒冷。他突然意識到這裡並不是八神身邊,而是一片虛無之地,一片連神都不存在的地方。他將頭圈在雙臂之中,任憑眼淚滴落。他已經無法回頭、無法彌補,八神將他遺棄在這裡,以示祂們對他最嚴厲的懲罰。
凱爾文搖著頭,他剛剛還在偷偷期待著之後能再次見到麗賈娜,或者是他的雙親,至少這是回歸八神之後唯一能令他高興的事。不過這最後的希望也因為他生前的所作所為而灰飛煙滅。現在他只能獨自坐在這裡,感受沒有愛人陪伴、沒有八神陪伴,永遠的寂寞與愧疚。
叩、叩、叩,正當他讓悲傷淹沒自己時,遠方突然有清脆微小的聲音傳來。凱爾文抬起頭,止住淚水專心傾聽。叩、叩、叩,那聲音的方向與暖風一樣,微小而有規律。莫非我沒有遭到八神遺棄?他站了起來,開始全力奔跑。
叩、叩、叩,他越往那方向跑,聲音就變得更快、更響一些,而且更為複雜。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他好像聽過這聲音,不過印象模糊。他繼續往前奔去,遠方出現了微微亮光。光神!凱爾文在心裡歡呼,他終究沒有被八神遺棄,祂們還是讓他回歸到祂們的身邊,允許他可以再次見到麗賈娜和雙親,想到這裡凱爾文滿心歡喜,顧不得自己又熱又渴,顧不得暖風變得熾熱,猛烈灼燒著全身的皮膚,使他隱隱作痛。他更加賣力地往前奔去。
那顆鮮黃色的光點轉為明亮且巨大的光芒,叩隆、叩隆、叩隆的聲音變得震耳欲聾,凱爾文的嘴唇乾裂,他的手掌、小腿,以及身體各處都冒出了蒸氣與水泡,但他仍繼續往前邁進。漸漸的,亮光變得刺眼,大地微微撼動,凱爾文終於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他停下腳步,然後慢慢後退。那道光芒彷彿在上下震動,隨著一上一下的節奏,叩隆、叩隆、叩隆的聲音跟著傳了過來。
叩隆、叩隆、叩隆,這個聲音真的好熟悉,他皺眉思忖。
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叩隆……
是馬蹄聲,他意會過來。
是馬匹跑在光滑地磚上的聲音。
喔,不,凱爾文心想,他想起之前的夢境,那個無數匹漆黑戰馬踏爛大森林的惡夢。
他猛地轉身,開始往反方向跑。這是夢境嗎?我到底死了嗎?凱爾文驚慌地問著自己。身上的痛楚漸漸加劇,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身體和小腿,緊緊錮住了他的行動。叩隆、叩隆、叩隆,聲音越來越近,凱爾文再次跌坐在地,摀住快要被巨響震裂的耳朵,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淌下來。
突然聲音停止。
他慢慢回頭,面對那駭人的亮光。那是一匹比伏冬堡還要高大的戰馬,牠身上散發的光芒可說比正午的太陽還要刺眼。光神,凱爾文心想,牠全身上下都是光芒,除了……除了馬蹄……
馬蹄是黑色的。比夜色還要深沉的黑色。
牠不是光神,牠不是光神。凱爾文呆坐在地上,看著巨馬撐起後腳,巨如小屋的漆黑馬蹄向他襲來──
他睜開眼睛,亮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橘光與一匹暗綠色的絨布。
他感覺到身下的觸感不再堅硬冰冷。是床,我躺在由羽毛織成的床舖上。凱爾文動動指頭,羽毛床摸起來滑順而溫暖。他也能感覺到後腦勺枕著枕頭,觸感蓬鬆柔軟而富有彈性。我還活著,凱爾文告訴自己,剛才的一切全是夢境。
他抓了抓發癢的臉部,發現臉頰被人塗上一層冰涼黏膩的膏藥,接著他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任何衣服,腹部上纏繞著乾淨的繃帶。他抬頭觀察房間,這裡正是他在林河堡作客時就寢的臥室,大床、五斗櫃、桃花木椅、精緻小巧的窗櫺以及房間遠處的桌子。桌上放著一壺清水和銀杯。水,我要水,凱爾文舔舔乾裂的嘴唇,雖然身體沒有像夢境裡一樣疼痛,但口渴的程度是差不多的。他撐起身體,過程並不如他想像的那般困難。凱爾文原本以為下床走路也是一樣輕鬆,沒想到他的屁股才剛剛離開床沿便感到渾身無力,周圍的景象突然離他好遠好遠,碰的一聲,凱爾文.加舍利斯侯爵在床邊摔得四腳朝天。
「大人?」身穿白衣的療者在門外探頭進來,看到侯爵倒在地上之後連忙跑上前攙扶。
「水……給我水……」他坐到床上後才聲音沙啞地說道。
「水,好的。」綁著辮子的療者是個聲音清脆、雙眼明亮的年輕女孩。她走到桌邊將銀杯盛滿清水,然後小心翼翼地遞給侯爵。水質清澈,冰涼順口,雖然沒有味道,凱爾文卻覺得比啤酒還要好喝。「還要。」他對療者說。女孩正要接過他手中空空的杯子,凱爾文突然改變心意,「把那整壺都給我好了,拜託妳。」他指著那壺清水說道。
女孩迅速完成他的指令。凱爾文一張口便將整壺清水灌進自己肚裡,隨後還打了個飽嗝,他從來不覺得清水有這麼好喝。「這水沒摻糖吧?」他問。
「沒有的,大人。」療者搖搖頭。
以後還是少喝點酒好了,凱爾文這麼決定。既然現在他還沒回歸八神,口渴的問題也解決了,凱爾文決定是時候來履行他的職責。「我睡多久了?」他問。
「僅僅一天,大人。」療者回答。
一天?凱爾文對女孩的回答感到訝異。在那片黑暗裡他感覺時間流逝的特別漫長。不過一天就一天,感謝諸神。「帝國軍呢?他們有繼續攻擊嗎?」
「他們撤退了,大人。」女孩神采奕奕的說,「因為您英勇的突襲,他們全都逃走了。」
如果累倒在地上任人宰割算得上英勇,那麼伯文男爵可說是偉大了。「伯文男爵呢?伯里斯爵士呢?蓋林爵士在哪?我要去找他們。」他扶著床柱站起來,雖然還是搖搖晃晃,但還不至於跌倒,「帶我去找他們,不,我自己去找好了,妳可以去照顧其他更需要治療的傷患。呃,妳的名字是?」
「我叫希琳,是莎拉大人的學生。」她原本想上前攙扶,卻被凱爾文舉手阻止。「大人,您現在還不適合下床行動。」
「我必須這麼做,希琳。」凱爾文堅持。雖然他還是覺得頭暈目眩,但他還是鬆開握住床柱的手,緩緩地踏出步伐。「帝國一定會再度回來,我得趕快去準備才行。」
「就算休息個幾天也不行嗎?」療者擔心的問,「莎拉大人原本預計讓您修養超過兩個星期的,您不僅肋骨斷了,還有嚴重的腦震盪。」
要是帝國再來的話就不是腦震盪嚴不嚴重的問題了。「我必須去找他們,」邊走路邊講話竟是如此痛苦,「妳去對妳的莎拉大人說,說我必須下床,我要回伏冬堡一趟──」怪了,為什麼房間在旋轉,房門怎麼忽近忽遠……
「不,您得回到床上,」希琳扶住正要跌倒的凱爾文,語氣堅定,「我是不會讓走不超過三步就要跌倒的人下床的。」她讓他坐回床沿,然後拿起空空的水壺。「我去找大人您要見的人,順便帶些食物回來。您別再站起來了,這會讓您更加不舒服。」說完她就踏出房門,「別再站起來。」她再次提醒道。
希琳離去之後,凱爾文又試著站起來好幾次。他原本以為只要休息幾分鐘便能夠再次站起,沒想到雙腿卻越來越使不上力。最後他只好坐在床沿,瞪著只有幾步之遙的房門生悶氣。
不知過了多久,伯里斯爵士才終於跑進寢室。「大人!」他的臉色看起來喜憂參半,「幸好您醒了,林河堡全部的人都在殷勤盼望著您醒來,您可是這次戰役的偉大英雄啊!」
「奉承的話就免了。」凱爾文對伯里斯翻了個白眼,不過他對做出這個動作感到懊悔,這讓他更加頭昏腦脹。「帝國真的撤退了?」
「正確地說是落荒而逃。」伯里斯糾正他,「他們手忙腳亂地離開大森林,連帳棚都來不及帶走。聽說他們還有人在逃跑時被同伴踐踏而死。不是我要刻意要誇大,凱爾文大人,不過這場戰役真的打得漂亮。我敢向您保證,他們不敢再踏進大森林
半步,因為您英勇的身影已經在他們心中種下了恐懼的種子。」
凱爾文很想再翻一次白眼,但他這次忍住了。「有找到帝國王子嗎?」
「沒有。」伯里斯回答,「想必他早就去著回去找母親了,大人。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妄想侵占熊家的土地,」他搖搖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嗎?我倒是記得在大西征時,帝國的統帥也是差不多二十歲的年紀。」凱爾文反駁,「讓我提醒你,他的功績可不只是佔領了整片大森林。那位『狡猾的』不僅摧毀了熊虎兩家,還打下西邊大片大片的草原,連獅家的領地也攻下了大半。你的意思是那時王國的君主與眾諸侯們都是三歲小孩不成?」
伯里斯臉色一僵。「我不是這個意思,大人。」
「最好是這樣。」倦意再度湧上,凱爾文不情願地躺回床上,「去準備馬車,下次我醒來就要回伏冬堡了。」希望我能趕快下床走路,侯爵暗自祈禱,希望我能趕快回到珀爾身邊,希望帝國真的永遠不再踏進大森林一步。
雖然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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