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不在焉。」弟弟對他說。
「什麼?」
「你心不在焉。」格雷格加重語氣,「方才瑟丘斯大人恭敬的向你行禮,你看都不看一眼;大人熱切的向你問候,結果你的回答全是悶哼,我想你應該也沒看見瑟丘斯公爵離去的神情,你剛才的樣子不僅散漫粗魯,更是驕傲無禮。」
「是嗎?」安德魯皺起眉頭,「抱歉,格雷格,現在有太多事情讓我分心,我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應付貴族之間的繁冗禮節。」
格雷格冷笑一聲。「我知道你現在心力交瘁,但是知道這點的人有多少?勞拉?她一定知道,雷爾夫?毫無疑問,贊?或許有機會,但是瑟丘斯公爵?南方家族的士兵?甚至是那些貴族?」他搖搖頭,「哥哥,您現在身處南方,明處有敵人等待,暗處更有危險蟄伏。瑟丘斯家族一直是王家在南方的忠實盟友,以前是,現在也是,但是未來還是不是,全掌握在你的手中。繁冗禮節大可不必,但最基本的尊重是一定要的,現在是攻打皇境前夕,你應該要更加注意這點。」
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我很抱歉。」安德魯道。
「瑟丘斯大人才需要你的道歉。」格雷格一手拿著桶子,另一手搔著葉阮的脖子,後者舒服的以呼嚕聲作為回應。
葉阮身旁的恬勒瑰擇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安德魯的面前許久,牠那雙血紅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著國王手上的桶子。安德魯從裡頭拿出一塊還淌著血的豬肉,雄獅用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巴。
「我待會就去找他。」他將肉拋向空中,恬勒瑰俐落的張嘴接住。
「很好,」格雷格說,「也拜託你順便去找個女人,國王陛下。該死的,葛蕾塔看到你這副樣子一定會同意我的說法。」
「不,」安德魯搖搖頭,「她會親自撲上來,把我這身衣服撕成碎片。」
「然後你就能打起精神。」
「然後我就會一蹶不振。」
兩人哈哈大笑,並將桶子裡剩餘的肉塊全部倒在獅子面前,巨大的猛獸們馬上將其捲進嘴裡。
他們並肩離開獅圈,往賽倫堡的方向前進。瑟丘斯家族的賽倫堡坐落於茵雨城的中心,是一座歷史悠久且異常幸運的古老城堡。如果歷史典籍紀載的沒錯,那麼這裡就是王國內少數從沒經歷戰火摧殘的地方。雖然這裡還是有拿著長劍的衛兵在城鎮周圍巡邏,但茵雨城散發出的平靜,依舊是其他城鎮比不上的,至少是就安德魯去過的那幾座城鎮而言。
微風徐徐,春意更甚,南方就是如此,就算起風卻依舊溫暖。獅家兄弟倆人踏過茵茵綠草,進入人聲吵雜的營帳之間。安德魯下令讓獅族的將士們在茵雨城的西邊駐紮,就接在西邊城門的不遠之處,犀家封臣的帳篷則是位在東邊,緊鄰茵雨城的東邊城門。明天過後,兩家就要在此分道揚鑣,分別往河泥城的闇光神城門與命運雙女神城門前進。
瑟丘斯家族的軍隊會與獅族的隊伍一同前進,此刻那些響應召集而來的封臣們就停在茵雨城南門之外,在米黃色的帳篷裡擦亮鎧甲、磨利刀刃,為將來的行軍做足準備。
不過他覺得菲德利.瑟丘斯公爵和他的貼身將士們應該還待在賽倫堡內,享受出征前最後的寧靜,格雷格也告訴他公爵最後的身影的確是消失在城門之處,於是兩人在離開獅圈之後便直接往城門前進,安德魯希望在日落之前能找到瑟丘斯公爵,並致上歉意。「『賽倫堡隨時為您敞開。』公爵離開時這麼說。」格雷格對他說道。
老實說安德魯完全不記得剛才的自己是如何回應菲德利大人的問候,也不記得公爵什麼時候從面前離開,他現在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更令他心煩的事。
這件事就像一團黑色的雲霧,悄悄將安德魯原本就已經疲勞無神的內心再蒙上一層陰影。他已經被這道陰影困擾了好幾天,更最令人沮喪的是他無法將這團雲霧撥開,也不知道如何改善。有時他能短暫忘卻此事,專心致力在即將到來的戰事,但這僅限於他最專心的時刻,只要他一躺到床上,或是靜靜地騎在馬上,這件事就會突然從心底浮出,占據他的思緒,像草原上飛舞的蚊蟲一樣,難纏、討厭,且令人浮躁。
當安德魯思忖如何揮散這團雲霧的同時,他們已經離開了軍營,穿過城門,進入到古老繁榮的城市之內。鼎沸的喧囂馬上竄進國王的耳裡,並粗暴地將他拉回現實之中,不過這剛好也使他探出陰影,沐浴在燦烈的艷陽之下,安德魯對此並無不滿,更可說是心懷感激。
他環顧四周,試圖將這個地方的景象牢牢印在心中。茵雨城的土黃房舍與王城中的灰白建築相差甚遠,這裡使用更多的木材和堅韌硬挺的稈草,房屋高度較矮,占地卻相當寬廣,絲毫不會讓人有擁擠狹窄的感覺。
人們站在道路兩旁,把原本寬廣的道路擠得水洩不通。他們舉起雙手,大聲歡呼喊叫,並睜大雙眼盯著這位遠道而來的英俊國王。大人們互相推擠,試圖站上更高的地方好看個清楚,個子嬌小的孩子在人群裡鑽來鑽去,想要找到機會靠近國王的隊伍,有些孩子更爬上了父母的肩膀,在他們身上留下一排髒兮兮的腳印。茵雨城的居民無不興奮,上次獅王的蒞臨已是數百年之久,他們都想親眼看一看這位來自北方的國王,是不是就如傳聞中所言的長髮飄逸、英俊瀟灑。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IDy3CdOA8
安德魯和格雷格夾在三十名侍衛之中,步履艱難的朝賽倫堡前進。他有好幾次嘗試朝群眾微笑揮手,但效果卻好像不怎麼好。待太陽轉為橘黃時,他們終於走出街道,進入城堡,兩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濕,變得黏膩難受。
「我想洗澡。」安德魯向弟弟抱怨。
「這還不是你自找的。」格雷格瞪了哥哥一眼。
賽倫堡內部相比外頭寂靜許多,但是有一點卻極為相似,就是那一顆顆堆起城堡的土黃色磚頭。因為時常打掃的關係,上頭看不見任何的青苔或黴菌,反倒是有許多細小的裂縫和斑駁。時間之神的禮物,安德魯心想,縱使這座城堡不曾遭到戰火的破害,時間之神依舊會把禮物留於此地,畢竟祂是眾神中最無情,卻也是最公平的。
「陛下、大人。」守衛們整齊地向獅家兄弟彎腰行禮。領頭的是城堡守衛隊隊長,來自茵河鎮的布里爵士。他有一雙深褐色的眼睛和微卷的黑髮,以及結實寬厚的臂膀。「瑟丘斯大人命我守在這兒等待陛下的到來。」他在自我介紹的結尾這麼說道。
所幸這位來自茵河鎮的布里爵士很快就帶領他們找到了城堡的主人。當他們在訓練場上見到菲德利.瑟丘斯公爵的身影時,公爵大人正拿著細劍戳向對手。「大人──」布里爵士正要上前稟報,卻被國王抬手阻止。他漫步走到場邊,靠在一根柱子旁,靜靜地看著這位王國內最年輕的公爵大人在訓練場上的身姿。
這時場上雙方已經打得難分難解,但安德魯還是能以那天差地遠的裝備和打鬥技巧分辨出兩人的不同。公爵大人一手拿著細劍,另一手放在腰際的匕首握柄上,側身面對手執鋼劍和圓盾的對手。菲德利的身上只有幾處重點部位綁著鋼片充當盔甲,但這也使他的身手比套在全副鎧甲裡的對方更為敏捷。他行動迅速、腳步輕盈,彷彿跳著舞蹈,不斷向對手刺出一朵朵燦爛絢麗的劍花,那快速凌厲的攻勢令對手只能舉著盾牌,一步一步往場邊退去。偶爾穿戴盔甲的戰士能抓住短暫的空檔,奮力揮出等待已久的鋼劍,卻沒有任何一次能碰到菲德利,連他身上的衣服都擦不上邊。戰士越往後退,菲德利的進攻就越加快速,當戰士的靴子碰到了訓練場的邊緣時,他已經沒有任何機會舉劍揮砍,只能躲在盾牌後面頑強抵抗。
「投不投降?」公爵大吼。
對方沒有回應。訓練場上充斥著細劍擦過盾牌上頭鐵片的尖銳聲響。
「哼,」公爵一聲冷笑,「冥頑不靈……」他踏出更加華麗繁複的步伐,將手中的細劍轉了幾道完美的弧線,接著往對方的護喉直直刺去──
啪,一道不熟悉的聲音響起,細劍插進了場外的木頭柱子,原本微微屈膝,抵擋攻擊的戰士這時已經蹲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圓盾砸向公爵,菲德利來不及閃避,右肩被圓盾撞個正著,掌中的劍也因此脫手而出,戰士逮到這個機會揮劍起身,劍尖差點就抹過了公爵的脖子。
場外傳出了一聲尖叫,還有幾聲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安德魯對此皺了皺眉,但是訓練場中央的兩人絲毫不受影響。現在輪到公爵大人急速後退,丟掉圓盾的戰士上前發動攻勢,
兩人混亂的腳步揚起了塵土,進攻者攻勢猛烈,閃避者動作靈活,安德魯不禁握緊了拳頭。
突然菲德利伸出右腳,勾住了對方的小腿。
戰況急轉直下,戰士因重心不穩撲倒在地,瑟丘斯大人翻身一跪,抽出匕首架在身下之人的咽喉上。勝負已定。
「投降?」公爵大人問道。
戰士翻開頭盔的面罩,劇烈地喘著氣。「投……投降。」
「很好。」菲德利站起身來,場邊響起了掌聲。安德魯鬆開拳頭,掌中滿是汗水。
「大人!」這時布里爵士終於有機會跑到場上稟報國王的到來,公爵大人瞥見安德魯時面露訝異。
他將匕首收好,才快步向國王走來。「請原諒我,陛下、大人。」他拍打衣服,將細碎的塵土撥落。「布里爵士應該打斷我們的。」
「不,」安德魯露出微笑,「是我阻止他的,也幸好我這麼做,才能親眼目睹這麼精彩的打鬥。菲德利大人,您矯健的身手會是王國極為重要的戰力,我甚至可以預見您在戰場上英勇的刺穿皇境將士胸膛的畫面。」
「您太抬舉我了,陛下。」菲德利也跟著露出微笑。他的五官深邃,有著一頭褐色的短髮,微笑時露出的酒窩使他看起來更加年輕。安德魯望著菲德利,他將會是戰場上的英雄,被後人頌唱流傳的傳奇,他對此深信不疑。
此時場上的另一位戰士在被布里爵士扶起身之後也趕緊走來。「讓我為您介紹這位來自茵河鎮的英勇戰士,」菲德利大聲說道,「希茲,麵包師傅之子,但是這裡的人們同常會以冠軍鬥士來稱呼他。」
「陛下、大人。」希茲身材高大,就算彎腰行禮還是比安德魯高出一個頭。
「冠軍鬥士?」安德魯點點頭,眼前的麵包師傅之子讓他想起多年以前騎在馬背上的財政大臣。
「他已經連續四年在比武大賽上脫穎而出,按照慣例,只要他再獲得一次冠軍的榮耀,就會被授予騎士的頭銜,不僅能晉升貴族,還可以擁有一小片自己的封地,更重要的是,新的錦旗將繡上新的家徽,而他的家族名將流傳後世。」瑟丘斯公爵說道。
原來南方有這個傳統嗎?安德魯之前對此並不知情。在北方,只有騎士或頭銜更高的貴族才能參加比武大賽,獲勝者當然會有獎勵,可能是成堆的金幣,也或許是血統純正的罕見馬匹,歷史上的「偉大白銀」伊萊騎士更因此娶到了王室公主,但無論他們贏得了幾次比賽,或是再競技場上有多麼響亮的名號,都不會因而獲得土地,更不可能加官晉爵。我可是國王,結果連這點差異都不知道,安德魯不禁納悶獅家在南北聯軍戰役之後是怎麼和南方互動的。
就算有盔甲罩住,也不難看出布茲有著渾身健壯的肌肉。「嗯,你可會和我們一同遠征皇境?」國王問。
「會的,陛下。」麵包師傅之子回答,「我將成為菲德利大人的貼身護衛,一同渡過西聖域河,並跟隨您的腳步橫掃沙漠。」
「橫掃沙漠,是的,你的用詞非常精準,」安德魯點點頭,「在沙場上建功所獲得的獎賞會比在比武大賽上得到的還多,依照情況所定,或許你會被授予更高的爵位,擁有更多的莊園和更加肥沃的封地,我由衷希望你能得到這些賞賜,來自茵河鎮的麵包師傅之子。」
「我不會辜負您的期待,陛下。」
「很好。」安德魯瞄了格雷格一眼,弟弟對他挑了挑眉。
當晚他們在賽倫堡的飯廳裡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出席的貴賓不僅限於下午出現在訓練場上的那幾個人,三位王子、首臣雷爾夫、克洛登.杜勒公爵、萊諾和戈登,就連勞拉也盛裝出席在晚宴之上,她那一身織著白銀獅子的水藍色禮服令瑟丘斯公爵盯得目不轉睛。「喔不,菲德利大人,」國王對公爵笑道,「你值得更好的選擇。」
安德魯和菲德利的交情在一個晚宴之內急速升溫,公爵大人也毫不在意國王稍早的無禮。眾人在晚宴上聊得相當起勁,每個人都盡自己所能地互相交流,分享自己知道的奇聞趣事,飯廳裡的笑聲持續了將近一整個晚上。
這樣很好,安德魯事後想起,自他進入賽倫堡之後便不曾想起那件令他心煩的事。
菲德利.瑟丘斯公爵的熱情可說是比茵雨城的居民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還命人拿出家傳的寶劍供安德魯欣賞。「瞧瞧這個手藝,陛下,」他介紹寶劍時眼睛散發著光芒,「這可是遠古時期的武器大師,傳奇師傅德里辛所打造的寶劍,看看它的劍尖,陛下,你很難想像她曾經戳穿上百,甚至是上千件的胸甲,而她至今還是如此鋒利。」他將寶劍交到安德魯的手上,興奮的說著。
那柄寶劍和公爵下午手上拿的細劍簡直是如出一轍,不過這把由德里辛打造的劍身更長一些,重量不比一般的長劍輕,甚至還更加沉重。公爵繼續在旁邊說道:「別把她跟我在訓練場上拿的劍相提並論,陛下,那把劍甚至沒有開刃呢!不過我不是在說那把劍差,事實上是我親自命令城裡最好的武器師傅打造出那把劍,為了當作平常的練習使用。那個師傅的手藝已經是非常優秀了,兩把劍的重量似乎一模一樣,劍柄的材質也是相同,握起來的感覺差別極小,
不過她出類拔萃的優點,就是經過數百年的磨練,還能狠狠地在敵人的盔甲上捅出個窟窿,並且屢試不爽。」菲德利的表情相當自豪。
「她有名字嗎?」安德魯將寶劍還給公爵。
「有,陛下,當然有,先人曾經喚她『犬牙』,但是自從寶物庫被聖火焚毀之後,我們的族人便稱她為『鳳凰』,浴火鳳凰。」
「寶物庫被聖火焚毀?」
「一件荒唐的往事,一個糊塗的守衛不小心打翻了聖火火炬,」瑟丘斯大人聳聳肩,「寶物庫裡頭的黃金珠寶都沒了,連從前商人進貢的帝國山水墨畫也被焚蝕的一乾二淨,那可是洪謙大師畫的真品啊,陛下,那幅畫從遠古時期流傳到至今,千年不曾受人毀壞,它的歷史甚至比鳳凰還要古老。」公爵喝了口酒,這時安德魯瞥見萊恩和蘭登正在比賽誰能更快吃完一頭烤乳豬。「但是經過聖火一燒,留下來的只有她。」菲德利輕撫著鳳凰的劍身,「只有鳳凰能經得起聖火的考驗,如那流傳已久的《三界神話》。」
安德魯喝了口酒,接著解下腰上的佩劍。「想看看我的第二夫人嗎?」
公爵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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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聊得很起勁,就連安德魯和其他賓客要離開城堡之際,瑟丘斯公爵還在向他爭論哪把劍更加鋒利,其實安德魯本想留在賽倫堡內過夜的,但在看到勞拉的笑容後作罷,最後他們兩人以鳳凰略勝作為結論。
繁星早已升起,闇神降臨大地。安德魯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熱烈地和別人討論武器這個主題,與其他公爵不同,菲德利大人的嗓音年輕又充滿生氣,沒有佛沃提斯公爵的驕矜自滿,也沒有杜勒公爵的深末難測。話語中充斥著真誠,這正是安德魯喜歡的人格特質,他相信未來菲德利一定會成為自己在戰場上的好夥伴。
不過當他回到帳篷之後,那團雲霧馬上又席捲過來,將剛才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他望向桌上的那封信紙,那團雲霧的真正來源。信紙上寫滿了芙蕾雅清秀端正的字跡,還有她那漂亮的簽名。
皇境的烏鴉中出現了獅族的人,信上是這樣寫道。
皇境的烏鴉。獅族的人。就是這幾個字,那團雲霧的真身。
獅族的人。安德魯再次煩惱了起來。
獅族的人。
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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