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推送,鮮血像湧泉一樣噴在傑夫臉上。
一面眾來不及嚥下最後一口氣,悶哼一聲便倒在傑夫身上。該死的八神,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將屍體推開。血、血,還是血,傑夫看著自己,他的身上沒有任何一處不是鮮紅色。該死的八神,他躺在地上,抹掉臉上溫熱黏膩的液體,用呼吸證明自己還活著。
「嘿!還記得怎麼呼吸吧,校長?」砂礫坐在一處不遠的地方,身體靠著樹墩,大口喘息,「我們這次可說是大獲全勝,對吧?」
「我可不這麼認為。」白圍巾一邊檢查死者的身體,一邊反駁道:「我們從被發現的那一刻就輸了,而且還讓兩個人跑走。兩個人!天殺的!」他最後的那句話根本是用吼的。
「好了,別這麼激動,至少我們都還活著,對我來說這就是勝利。」砂礫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你還好吧,可以走路嗎?」他向傑夫伸手。
「不太好。」但是走路這點小事還是可以應付的。傑夫抓住援手,在血泊中站起來。
零碎的陽光從密集的枝葉間灑下,他揉揉眼睛,看著滿目瘡痍的現場。四周都是打鬥過後的痕跡,兩旁的樹幹上都是刀痕,地上的植物被踩得亂七八糟,更怵目驚心的是遍布各處的血液,以及八個倒在地上的一面眾屍體,他們有人被劈開了頭顱,腦髓混著鮮血,沾濕了雜草,有人被斬斷了手臂,殘肢掛在樹枝上,隨著微風搖擺,還有人被攔腰斬斷,臟器滾落到石頭旁,腸子流了滿地。傑夫別過臉,對他而言這種場景可以不看的話就不會去多看。
八個一面眾對上四隻烏鴉──如果傑夫算是烏鴉的話,結果卻是有著數量劣勢的烏鴉以全員生還的情況下贏得了這場殺戮戰鬥,對他們而言的確算得上是一次大獲全勝。砂礫開心地轉著那把怪異的彎刀,哼著歌,踏著輕快的步伐跳過一面眾的屍體,結果因為血泊而往前一滑──
「你真的夠了!」白圍巾抓住他的後領,瞪了他一眼。
「好啦,好啦。」砂礫收起彎刀,舉起空空的雙手。傑夫確信那把刀子剛才一瞬間差點把白圍巾的眼珠挖出來。他往後退了一步,提醒自己以後絕對別跟砂礫走得太近。
這時他才發覺少了點聲音。「刀疤人呢?」
「我在這兒,」遙遠的草叢上方揮舞著一隻手,「抱歉,我憋不住了。」隨後傳出一聲響亮的屁聲。
「髒鬼。」白圍巾咕噥。
「你就繼續去吃那些奇怪的野菇。」砂礫對草叢叫道:「『是藍色的野菇欸,像藍寶石一樣晶瑩剔透,像天空一樣蔚藍清澈,這些可愛的小傢伙,肯定是非常可口的吧。』」他模仿著刀疤的樣子,說著他早上說過的話。
「去你的。」刀疤在另一頭罵道。他還是無法從草叢中脫身。
他們就繼續這樣一來一往的互相謾罵嘲笑,但傑夫連半個字都不想聽。剛才他可是經歷九死一生的險境,包括被一面眾壓在地上,差點將長刀深深刺進他的喉嚨。傑夫甩甩頭,刀刃觸碰到喉頭的感覺還停留在脖子上,剛才要是自己的手慢了半拍,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會是他。
現在他可沒有餘裕去歡天喜地的慶祝浴血過後的勝利,更沒有心情和同伴嘻皮笑臉的鬥嘴,就連責怪八神的情緒也一併煙消雲散。他看著剛才被他刺死的一面眾。敵人的喉嚨被他開了個大洞,面具滾落到一旁,現出屍體主人臨死前臉上參雜著驚訝、痛苦,以及憤怒的表情。原本純白潔淨的面具染上了血漬,還沾到了一點一點的青草汁液,唯獨不變的是那陰森可怖的微笑。讓傑夫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微笑。
從前他一直對一面眾的笑臉面具有所困惑,在十二年前終於找到了答案。據說一面眾和傳音者的微笑面具都是由聖鴿親自設計的,目的是要讓看到面具的巫師們心生恐懼。他以前不相信這種騙小孩、惹人發笑的傳說,直到那天一面眾衝破妓院的屋頂,拿著劍要刺他心臟為止。
他得承認,那副面具對他來說十分有效。現在只要它一出現在眼前,他便會冷汗直流、手腳發麻,更慘的是一件件痛苦的往事會像海嘯般灌進腦中,使他更加疲憊不堪。傑夫小心地靠近那副軀體,使勁踩碎微笑面具,該死的,他在內心暗暗罵道。
他們沒在屍體上找到什麼有利用價值的文件,臨走時只拿了兩雙還算完好的靴子、一副皮革手套,以及幾把還可以使用的兵器,包括三把長劍、兩把匕首和一把單手戰斧。刀疤看到其中那把戰斧時還發出讚嘆,「這可是銀鋼啊,天殺的八神,剛才戰鬥時我可沒看清楚,噢,天殺的,這可以賣不少錢啊。」
砂礫也湊上去查看,他用手指用力彈了彈,斧身微微震動,以清脆的回音作為開頭,並用低沉的嗡嗡聲作為結束。「好傢伙。」他點點頭說道。
「別再看戰利品了。」白圍巾在一旁不耐煩地說:「快點把東西收一收,準備回去向鴉主報告。」
「好啦,真是的,你今天怎麼搞的,一點耐心也沒有。」
「還不是因有兩個他媽的一面眾跑掉了!」白圍巾瞪了砂礫一眼。
我還能活著就該慶幸了,傑夫心想。
當他們回到烏鴉在溪流邊的大隊伍時,太陽早就先一步落下山頭。烏鴉們各自升起小小的火堆,烤著打到的野雞和野兔。他們降落在鴉主的大帳篷前,白圍巾把其餘的人留在大帳篷外頭,自己翻開了入口的水晶簾子鑽了進去。
傑夫皺了皺眉,不是因為烤肉的香氣使他肚子作響,而是另外兩名同伴還在興奮的討論那把斧頭。
「你看這邊,雕了一些花朵的圖案,這一定是一流的武器師傅打造的,再請另一個一流的雕刻師傅為她裝飾。」刀疤指著斧身一處,另一人則微微點頭。
他不想再多聽,獨自一人到帳篷旁的一處陰暗角落坐下,低頭望著身上那被血染紅染褐的袍子。
我果然還是無法成為真正的烏鴉,即便是我親手殺了人,傑夫對自己說。他的內心一直在抗拒這一切,抗拒戰鬥、抗拒殺人、抗拒面對敵人。但是近日雪鵲和翠芙對他的質問令他的罪惡感和對她們的愧疚越來越重,矛盾在心中自然而然的行成,他無法同意這種混亂,這對他而言是個錯誤,但他現在卻不斷被逼著做這些他最討厭、最害怕的事情。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他重複責問著自己,直到白圍巾走出帳篷,向他搭話。
「喂,校長,喂!」他在他眼前揮了揮手,這才使傑夫回過神來。
「怎樣?」
「沒怎樣,鴉主覺得那是個小問題,我們的斥候任務已經完成了。」白圍巾聳了聳肩。「你要不要一起來吃晚飯?今天有一批新的糧食抵達,從南方的村落送來的。我剛才聽說裡頭有上好的火腿和牛肉,還有幾籃新鮮的雞蛋。」
小問題,傑夫心想,我可是差點命喪黃泉,對我來說可不是個小問題。
「怎麼樣,意下如何?」
「喔,當然,新鮮的雞蛋,嗯,我會去吃的,等一下就去。」他點點頭,「讓我先……把身上的血跡清理乾淨。」
他目送他們離開的背影,那條白圍巾還是一樣雪白,另外兩人的身上也只有少許的血跡,反觀自己,全身沒有一處是乾淨的。他嘆了口氣。
烏鴉的瘋狂復仇行動會繼續向北推進,直至聖域。迄今為止他已經殺了不少人了,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發現它們在顫抖著。他未來必定得殺更多的人,來換取鴉主的信任,換取伊娃的安全。
這值得嗎?
這當然值得,傑夫告訴自己。至少在還不能逃跑的情況下,我就必須得這麼做。他大力地點著頭。
他承認雪鵲和翠芙的憤怒漸漸影響了自己,也知道自己已經違反了老師心中的準則──不殺掉任何一人、不和遺民發生流血衝突,但他必須這麼做,以保護自己,保護心愛之人。
他開始慢慢認同鴉主的說法。看看那些主張和遺民和平生活的法師,誰最終的下場是好的?老師?不,他可是慘死在遺民的手中。以前的白圍巾?他現在可是家破人亡,成為烏鴉的一員。西大陸上,沒有任何和平派法師的下場是好的,那麼我為何還要頑固地一再堅持和遺民和平生活的幻想?
當然,遺民中也是有好人的,哥哥安德魯就是一例,但這看起來只占西大陸遺民中的少數,說到底,遺民和法師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三界神話》中說得清清楚楚,這個時代是由魔法師、遺民和眾神三方生活的世界交織而成,遺民和魔法師根本不適合共同生活,除非像東大陸和諸島地區一樣,彼此相互理解、互相尊重,才能使這兩界之間存在和平。
東大陸和諸島地區。傑夫走到溪流邊,搓揉黏膩的衣物,洗掉凝固的髒汙。東大陸和諸島地區,他早已暗自訂下決心,等從這些破事脫身之後,他一定要帶伊娃離開幽拉啼,離開充滿紛爭的西大陸,到這些地方生活。他們可以選擇到東大陸,和帝國居民一起穿著花花綠綠的袍子、上街參加各種傳統祭典,或者他們可以到諸島地區,那邊的選擇更多,有著以商業貿易重鎮而聞名的禮博蘇雷島、氣候宜人的索拉嶼、伊莎貝導師的家鄉瑟可島,還有其他千百萬種地方任他們挑選,只要他逃離這裡。
只要我逃離這裡。
但是現在還不行,雖然鴉主已經送他武器,給他極度的自由,讓他參與斥候離隊探查的任務,甚至是獨自一人到溪邊洗滌衣物,但這樣還不夠,她們還對他抱有戒心。
他能感覺現在還是有幾雙眼睛無時無刻的盯著他,也能瞥見烏鴉的身影在視線周圍飛躍,現在還不行,還不到逃跑的時機,他提醒自己,他必須要更加有耐心,靜靜等待完美的時刻到來。
他果然還是無法成為真正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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