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消息還沒封鎖起整個舊城區之前,我帶著文鵠和皇甫江睿靠假通行證明回到了巴羅德街。窄小空間的燈光順利點亮,象徵著逃亡的時刻暫時告一段落,但文鵠仍舊放心不下,繼續用平板接收目前的消息。
「文鵠,我出去通風一下,要是有什麼突發狀況就直接棄掉這邊的據點。」
「我知道了。」他將平板和已經生灰的行動電源拿出來充起了電,我滿意地走出門,接著想起了什麼說道。
「對了,我們要是因為體液分析被追蹤到的話⋯⋯」
「你應該是要和他說,我可沒有喜歡玩催眠play。」文鵠有些無奈地說道,但還是讓那個孩子枕在他的腿上睡覺,「說那些只是讓他害羞圖個樂而已,煙蒂我也已經在那邊當場處理掉了,你不用太擔心。」
真不知道到底是學誰的,我看著文鵠的身影,恍惚間卻看見高傑丞的影子。是因為現在必須提到他而在想他嗎?不,大概是因為他在高傑丞那邊臥底工作好幾年的關係吧?
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我連忙進行思維阻斷:別自作多情了,我們的世界從來都不能有彼此,秦思霖。
誰都可以,就只有我不行。
西區相比起東區一直動盪得多,雖然大致上的景色都差不多,但一看到牆角懸賞重金的老人畫像底下寫著我的名字,我看著那張蒼老的模樣,又低下頭透過水面看著自己此刻的臉龐,猜想著老人圖應該是透過人工智慧模擬出來的結果,我回憶著自己在李青範相冊中的模樣,正確度大概只有五成而已。
雖然說災難容易使人蒼老,卻也因為動盪,所以那傢伙很容易控制這裡。
何苦呢?高傑丞,拿我這種人的臉模擬只會讓你更加痛苦好嗎?不過說白了,他就是想把活著的我綁回他身邊,但光想到高傑丞連這麼老的都吃得下,我感覺幾個小時前吃的蛋包飯都要吐出來,晚點搞些材料給文鵠讓他做些吃的好了。
「小弟弟,你有見過照片上的人嗎?」不知何時,我身後站著一個人。那聲音我就算入土也絕對認得出來是誰,可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大概是幫文鵠逃離可能已經被發現的據點,而且頂著這張臉肯定會有麻煩。
「有啊。」思考許久,我才開口說話,接著才下定決心轉過頭面對這個跟了我幾十年的夢魘。
看著他瞠目結舌地盯著我的臉,我也開始裝得可憐兮兮地添柴燒:「他是那個歷史課本的罪犯吧?大家都說我長得很像他,然後一直拿我住在這裡的事欺負我,叫我去死。」
「我做錯什麼了嗎?啊,對了,因為我是街上出身的人所以就應該被這樣子對待,對吧?敬愛的總領大人?」
我抓緊寬鬆的袖子,卻還是能讓他看到這幾天為了重新適應這幅健步如飛的軀體而摔的傷,至於臉上的傷倒是意外,因為只要頂著這張臉,就一定有小孩子會丟石頭過來,倒不如直接假戲真做。我擺出自己最人畜無害的表情,絲毫沒有畏懼地注視著他。畢竟綜觀他的生命中,他害怕的,或是能平視他的人基本上都死光了。
「或者我該要麻煩你別拿這張超級不像的合成圖找我了,可以嗎?」
「你是霖霖吧?你是秦思霖對不對!」
他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臂,說到底為了這副身體能夠順利地在任何場合中逃脫,我選的時間是高中的模樣,但很不巧,這是那他要是使勁便能狠狠地壓著我的時候。他是在我詐死的那一天,用那顆原本就是給他的藥,身體永遠停留在二十幾歲的大好時光,而我卻只能躺在病床上無力地與天花板乾瞪眼,還因為他發了瘋來趕盡殺絕,滅街時差點死在東區。
以前總有人說往事不可追,我倒是認為說得不錯。他認識的秦思霖早就死在了那個人為災難中,我早就不是那個還願意在他面前暴露軟肋的巴羅德街人,也不是希望能為這個地方帶來什麼生機的理想主義者。
我現在就只是我,一個想擺脫那一切執念的普通人。
「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幾年嗎?」
我以為再見到他,我會和面對那些回憶一樣平靜,但我錯估自己對他的感情了。但我也很慶幸,這幾年我的不聞不問讓他痛苦萬分,當他發現我是詐死的那一刻起,街頭巷尾甚至出現秦思霖的懸賞通緝。可他不知道的是我以米祈的名義,用著李家管家的身分輔佐李家入他的眼,甚至在街上培養了逃離戀童癖毒販的文鵠監視他ーー但仔細一想,不,關於文鵠他是知道的。
文鵠在那邊工作幾年,沒有過於親密的相處就能沾上他的影子,不難想像一開始文鵠「認祖歸宗」當代理家主的情形,又或者說在更之前被那兩個祕密警察陷害成思想犯時,高傑丞絕對能看出來他身上有與我相似的地方。
文鵠那傢伙要不是有皇甫江睿和當初教導的道德底線在,高傑丞一個不注意可能會被他反殺也說不定。嘖,文鵠啊文鵠,這種時候就恨你如此上進。
「就先不玩這種完全沒意義的角色扮演好了。高傑丞,你說你找我好幾年?你就只是想讓我跟你共度良宵而已吧。」我將揶揄文鵠的思緒收回,開始專注在和他對話的這件事上:「不就是找幾個人排解寂寞嗎?難不成這種事你也不會了?」
「我沒有⋯⋯」
「嗯,我知道你沒有。」我看著瀕臨崩潰的他,雖然照慣例,我應該要先好好嘲笑他此刻滑稽的狀態,可他出現在街上的這種情況實在是過於反常。
「那既然沒有,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我壓低聲音,別開了他那雙期待的眼神。說起來我跟高傑丞的關係並非從一開始就不共戴天,雖然高中時的初次見面不是什麼太開心的回憶,但仔細想想也算是不打不相識ーー他自作主張地給他的表妹,也是我視為妹妹的同伴葉齋下達了禁止回來街上的不合理要求。
為了讓葉齋能有底氣反抗這個不懂她家情況的表哥,最後結果是我和他打架進了醫院,他打到我右手骨折,我把他打到輕微腦震盪。據當時在場的同學所說,要不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他真的以為是兩個高二學生在搶女朋友。
他們不了解,對葉齋來說,待在那個家裡才是地獄。我們有偷偷的陪著她回去,然後聽到了那些大人對她的謾罵和厭惡。
葉齋一直都是很有才華的女孩子,只是她的才能不能滿足那些大人的虛榮心而已。
「我說只是路過,你相信我嗎?」
「從你高中明明答應過我會讓這裡變得更好,結果最後卻毀掉這裡,殺了王鈐和陸賢譚開始,我就不想再相信你了。」我看著那張曾經讓我愛得死去活來的臉,卻再也記不起最一開始心動的原因。
「我說過那是意外⋯⋯」
也許是不願意想起來喜歡他的衝動吧?我撕下牆上的通緝令,當初自己導致的滑稽場面讓我無力地笑了出來:「意外?那你只是想要我當隻沒名分又順從你的狗吧?」
「我沒有。」
「也是,你的確沒有那麼想。可是我為了當初的你雙手沾滿鮮血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在被你的政敵設的鴻門宴搞到酒精過敏被送醫院的時候你在哪裡?
你都在跟那些長得好看的男男女女日日笙歌,或者跟那些大人一起紙醉金迷ーー當隻家犬還有飼料,敢情高傑丞同志當時是直接放生我了吧?
我的反抗,就是你造成的一齣鬧劇;我的離開,單純就是我不希望看著你成為你曾經最厭惡的大人,然後在某一天突然發覺到時感到痛苦,恨我沒有拉住你。」
「求求你,不要再這樣了,跟我回去,我很需要你,我真的已經受夠了這一切了。」要是文鵠和皇甫江睿看到這一幕的話肯定會嚇一跳的吧?可是我卻只覺得矯情。現在為什麼要擺出那種表情呢?高傑丞,是你先在高處將我的自由剝除的,你怎麼又會想要奢求我冒著生命危險回去?
「恕難從命,親愛的總領大人。我一個小罪犯怎麼能為你所用呢?」我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面前的高傑丞,這幅身體在他面前實在是太弱了,光是現在他緊抓著我的手,我都已經懷疑等一下檢查手臂時會不會看到瘀青。而且想到文鵠那傢伙一定會冒著被抓的風險幫我逃跑,我現在只覺得說不定死在這一切都好說:「更何況,以你現在的地位,不用求我也能如你所願吧?」
「但是,要是我這麼做的話,霖霖你又會逃走吧?」
「這倒不會,所以你他媽放開我的手,你再抓下去我現在就直接作勢攻擊你,讓埋伏在你身邊的那十個保鑣直接殺了我。」我再也沈不住氣地威脅他,趁著他鬆手還沒反應過來的時間往反方向逃走。
ーー白癡,老子怎麼可能如你所願。
巴羅德街西區,這裡大概是我這輩子算常來但永遠都會迷路的地方。此刻的我一邊靠著幾年前會合時文鵠指路的記憶逃跑,一邊尋找著能聯絡文鵠的時機。
但彷彿不想讓我如願逃脫一般,我逃到了個死巷弄裡,看著高聳的圍欄和不遠處高傑丞氣急敗壞的吼叫聲,我咬緊牙關無視著上面的鐵絲網爬了上去。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才行。
可是我又能回去哪裡呢?東區早就被滅,我已經沒有家了。那個能夠讓我感受到溫暖的地方十幾年前就消失殆盡,只剩下一個廢墟和他們的骨灰。
此刻過於湛藍的天空像是在嘲笑著這樣的我一樣,為了曾經的夢想獻祭了一切,最後結果卻是一場空。那我逃走的現在,是不是也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可是我不想要這樣子啊。
陌生的腳步聲愈來愈靠近,伴隨著圍欄搖晃,但抓得越緊傷口也在增加著,只是現在腎上腺素還在發揮作用,要是放棄的話疼痛感肯定也會隨之增加,可當爬到最高處時我卻退縮了。明明以前還可以像猿猴一樣在樹間盪來盪去,但面對這片廢墟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行動。
「思霖先生!」
一回過神,看見本不該出現於此的文鵠在另一側焦急地呼喚著我,雙手卻是在等待我降臨一樣,無視著可能再次入獄的恐懼。
「抓住他們!」宛如警告的聲音自底下傳來,這一側的高傑丞宛如滅街時那般瘋狂,甚至有幾個人穿起了防護裝備,開始爬起這薄薄的欄杆。
「我知道您現在很害怕,但我一定會接住您的ーー就像您當初接住我一樣。」文鵠堅定地將立場站穩,決意與對面的高位者分庭抗禮一般,背對著燦爛陽光對我伸出手。
與此同時,高傑丞的聲音也透進了我的雙耳,興許是在這幾年間了解我一直以來都是吃軟不吃硬,他喊出的是溫情攻勢:「霖霖,跟我回去就不用吃那麼多苦頭了,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不是嗎?」
聽著兩側的聲音,對上各代表一方的翡翠色與深灰色雙眸,雙手的痛楚像是在逼我決定去處。風聲很大,很吵。可是我的思緒卻變得無比清晰,一個代表了秦思霖的人生意義,一個代表了米祈的未來道路,於是我緩緩啟齒,對著過去的我所愛的那人訣別。
「高傑丞,我不要待在你的國度了。」
我似乎瞥見高傑丞不敢置信的表情,也能聽見他難聽的吼叫聲,還有要讓那些人把我和文鵠抓回去治罪的話語。
但這已經不關我的問題了。
「找個更好的人代替我吧。」
我深吸口氣說道,年少時期的情感化作心裡的苦悶,就像是怪物一樣啃食著我的思緒:「因為我不可能聽你的話,之後被抓到回去的話,我也不會那麼愛你了。」
「霖霖,我保證我不會再關住你了⋯⋯不要⋯⋯」
「保重,傑丞,不要哭。」
我朝著曾經是我最溫暖的家的廢墟一躍而下,完美落地後便拉著文鵠離開那邊,面向那刺眼的日光尋找著接應的皇甫江睿。
再也不回頭,再也不看直至今日,仍是我最愛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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