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是萬里無雲的晴天。
有著宛如深海般沈靜的藍色雙眸的學生正襟危坐地坐在椅子上,他臉上帶著明顯的嫌惡表情,一旁仍在加油添醋的師長口中的批判從來沒有停止。
我胡亂地在腦中思考規劃,這可是傳說中的社會適應課程,之前的確是有聽聞過把權貴們的籤加進去,但我沒想到被抽到的這一天這麼快來到。似乎是見我沒有反應,那個老男人自討沒趣的要我自我介紹,聽來是很愚蠢。
反正作為家主的身份也不是能對眼前這孩子拿出來的事物,雖然和他的父親有私交,但我知道依照目前的情況說出來大概會有更深的隔閡。於是我決定用昨晚和那兩位大人吃飯時舞台上的台詞來作為開場白。
「看來我似乎不受待見,那請問我可以回去了嗎?」我裝作惱怒的說道,說實話其實我也見慣了這種情況,但面對眼前這個老男人我實在是有點不太開心。
「白函偉,我勸你不要不知好歹。」果不其然,老教授在聽到我的話後立即訓斥,殊不知這只是引他落入陷阱的發言。
「因為比起帶領學生成為讓總領安心的一份子,教授您似乎更喜歡那些兒女情長吧。我最近接到不少關於您的委託,正苦惱著要怎麼給那些可愛的女孩子們交代,所以請不要讓我生氣,否則我會照她們希望的方式做的。」
雖然對成為搭檔的學生不好意思,但一直這樣洗腦那些偏見都會刻在他的腦海中,那不如他自己主動想知曉一切再全數說出。
原本是這麼打算的,但我卻看到熟悉的飾品掛在他的頸項上,銀色的四角星靜靜地被短項鍊鏈在他胸前的位置,距離心臟的位置十分接近。那是我幾年前造訪皇甫家時,送給當時年紀尚幼的小少主的貼身物品,不過他似乎不認得我。
不記得也好,這樣的身軀和思想似乎也不值得被他所喜愛。回憶就是因為朦朧而美,只可惜我說出的承諾,他大概永遠認為我食言也說不定。
我下筆寫著資料,用著白函偉這個名氏活著的我,實際上並不能寫下自己真正的一切,雖然已經習慣了,但偶爾也是會有感到不快。我回過神,發現自己不小心寫了真名後趕緊塗掉,補上了「白函偉」三個字,幸虧他們並沒有發現,我這才繼續填上那些空格。
等到寫好資料後,我抬起頭便對上那雙藍色的雙眸,原本以為他要刁難我,可那般的話語卻瞬間讓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聞到的是什麼味道,於是便開口詢問:「你可以形容一下嗎?也有可能是我過來的時候沾到了什麼氣味,讓你有不好的嗅覺觀感真的很抱歉。」
語畢,我看著他的臉瞬間通紅,隔了許久才支支吾吾地說出了關鍵字:「石、石楠的味道⋯⋯」
聽到解答的我忍不住笑出來,換得他錯愕的表情,我不知道要誇讚他的嗅覺敏銳,還是要跟他說有些事私底下再問也行。可依照他討厭我的程度,還是直接以會讓我社會性死亡的方式滿足他的求知慾好了。
「你應該也有聽說過,我個人的私生活很亂的傳聞吧?那的確是真的,我很喜歡跟人做這種事情ーー不過你看來似乎對玩男人不感興趣,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
我將資料遞了過去,跟總領問過實際情況怎麼運行的現在,我至少能確定哪些事情是可以做的,更別說就算是暫時性的業務,我也沒打算背棄這樣的契約。
「這個課程不是要有什麼學生出題測驗是專門測試我的嗎?」我將眼前學生的資料接過後,這才真正確認是之前那個小男孩,一邊在內心感嘆著歲月是把殺豬刀,他跟以前可愛的模樣比起來完全沒有想讓人憐愛的感覺。
那這樣的話,在他面前使壞倒也不錯。
「皇甫江睿同志,請說出你的題目吧,我會全部回答出來的。」
我看著他的表情瞬間變得驚恐,我當然知道他的題目是什麼,但我就是想讓他親口說出來。
「我聽我的室友說你是白家家主,那我想問你本人對總領大人是真心服從的嗎?」隔了許久,他才將題目如實吐出。
我看著他澄澈的雙眸,吐出「當然不是」的答案,不過我當然有反駁的理由:「一個國家要是沒有反對派,那簡直和亡國了沒什麼兩樣。不然你認為我為什麼會被留下來?當然是因為我並沒有那種強烈攻擊性,而且他知道我的忠心表現永遠不是服從,而是絕不背叛。」
在不算愉快的會談結束後,我跟皇甫江睿約好下次會面的地點和時間就看著他離去,正打算離開時卻對上了那雙混濁的雙目。
「您打算給多少?我可是很貴的。」我不知道我此刻的表情如何,但我不喜歡被看成那種簡單的獵物,除非給的好處夠多,那倒是可以考慮把原則捨棄掉。
「你⋯⋯」
「前幾天看到了吧?您家孩子把我帶到租屋處玩的畫面ーー只可惜我對有對象的人沒有興趣,還是你要叫他來重現當下的場景,我可以算便宜一點。」
「堂堂白家家主,居然是人人皆可夫的淫亂之人嗎?」
「當然是,誰叫我就是這種人呢?又或者說,有部分也要感謝您讓我發覺自己是這種離不開男人的人呢。」我將空空如也的側背包拉鍊拉開,看著那人最後憤恨地塞了一大筆錢消災。
這些夠給那些女孩子平分了,反正她們的委託費倒是可有可無,只可惜這次又做白工。我看著那些白花花的鈔票,突然想起了計畫的其中一環,便再次開口說道。
「好的,那我之後會替您處理好後續的事情,不過您最好回去之前和夫人想好措辭,我還有約就走了。」我再也不顧他的謾罵,逕自地走出了會議室。但下一秒喉間的腥甜味讓我只能加快腳步到附近的廁所,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狼狽的模樣,突然想起被宣告自己的時間只剩下三年的場景。
無妨,那孩子會一直討厭我的。可直到他改稱呼後,我才發現這種厭惡並非恨之入骨,而是表面功夫。
「一直用著函偉哥哥的名氏活著,你不累嗎?」小惠的話語將我的思緒拉回,雖然才十幾歲,但那樣對人性洞察的本領和迅速對應的反應力,是就連我也望塵莫及的:「雖然很捨不得,可如果有一天你厭倦在白家的生活,想離開的話我不會阻攔的。」
「我不是說了嗎,我會陪著白家共進退,就算面對的現實不怎麼美好。」我笑著將手中熱騰騰的白飯給她,從第一次和姊姊一起到白家,我就沒有再受過像是在街上那種讓人不快的待遇:「我倒是很擔心小惠妳呢,妳也知道我身體不好,要是我有一天病重到需要妳照顧的話,妳一定會崩潰的吧。」
將桌上的料理夾進她的碗中,滷得入味的控肉香味撲鼻,她只是揮了揮手,一臉怎麼可能的表情。但目光一對上,她卻馬上會意過來我說的話語的真實性。我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盡頭開玩笑的,她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還剩多久?」小惠語氣有些顫抖,我卻覺得現在彷彿只是在報告無關自己死期的時間點ーー以這副身體來說,在廢墟出生並撐到現在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醫生說三年,夠撐到妳成年了。」我看著她泫然欲泣的神情,無聲啜泣許久後,她才喚出一直被我有意隱瞞的名姓。
我和姊姊的本名除了我們自己彼此,就只有小惠和總領他們知道,不過也只有在她有求於我們的時候才會這樣叫我們。
「有的時候人生就是因為有缺憾,才更能顯出獨特性,而且醫生說的是如果我再用這樣的作息過生活的話,所以妳眼淚先別流。」我邊撒著謊邊安慰她,在她哭哭啼啼地扒完飯後又拿了瓶柳橙汁給她。
「今晚可以唸故事給我聽嗎?」
「當然可以,我最可愛的妹妹。」
這並不是恭維,小惠在我心中就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從在白家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個妹妹是一定要好好捧在手掌心寵愛的。不論是為了彌補我過去沒有的關愛,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我從房間的書櫃隨便拿了一本翻譯文學,接著就在她的床邊唸起故事來,不知道為什麼不論是姊姊還是小惠都喜歡睡前聽我讀東西,但既然他們喜歡我這麼半吊子的朗讀,我也沒什麼不行的。
「『讓我們不要把過去的不幸重壓在我們的記憶上』⋯⋯」我看著平穩起伏的布團再也沒有動靜,這才將她房間的燈關起來,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她的房間。
偶爾,也只是偶爾,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我會走到被夜色浸染的室外,微涼的風與肌膚接觸的瞬間,我才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我常常被那些必須要在學校裡裝模作樣欺負我的人笑說是獨狼,要知道在這幾個月,他們對於這個課程的學生都是有一些利益糾葛。不過我的日子就剩那麼一些,這種事情我也一向是不願意細究。
但我卻第一次希望自己能一直守護著一個人,那種不甘心的情緒才是讓我控制不住淚水的原因。
「我喜歡你,喜歡到這顆心臟痛到不行也只想看著你的笑容,就算這副軀體污穢不堪也想被你觸碰。」
我喜歡著這樣無能的他,也希望能見到他大放異彩的時代。關於生命盡頭的事能藏多久就藏多久吧,我以白函偉的身分認識的皇甫江睿,不需要知道這副不叫此名義的軀體極限。
可是那樣又太難受了,他這樣子對自己沒有自信,要是有一天突然知道,怕是會造成影響ーー那就這樣吧,用命數大概已然成定局的剩餘時間來陪伴他。
「你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並不是只有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的陪伴。我們的感情世界一直都是互相的不是嗎!」
那雙藍色雙眸擔憂的望著我,接著像是下定主意一樣地將布幕拉開,在眾人的見證下吻上了我。
我閉上了雙眼,想用著強烈的觸覺記得這一瞬間,耳邊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不少,而當我睜開眼,總領像是會意到什麼地莞爾一笑。
直到宴會散場,我拿著一杯紅酒給這個令我又愛又恨的高位者,他此刻像個普通的長輩對我說出祝福,還有米祈先生給了我一束藍色矢車菊:「恭喜你獲得幸福。」
矢車菊,舊時代文學對於藍色的描寫,我詫異地看著米祈先生,他才不疾不徐地說道:「你表現得很明顯,其實你喜歡那孩子眼睛透出的喜悅吧?我們也好歹看你十幾年了,也該放你自由了。」
我的身體跟不上腦袋運轉,最後只能感動地抱住他們,還有聽來十分溫暖的「祝你一切安好。」
「願您們指引我走向光明未來。」
我恍惚記起當時讀給小惠的悲喜劇作品的段落ーー人生如夢,短短的生命,我們短暫的一生,都在酣睡之中。
看著江睿早已因為超出平時的社交活動而進入夢鄉,我坐在他的書桌前拿出信紙,以本名落款寫下了幾近像情書一樣的句子ーー
就讓一直以其他人的名氏過活的我來許願吧。希望能夠有能讓我一直陪伴在皇甫江睿身邊的奇蹟,因在人生這場註定成為鬧劇的劇目,你就是我的救贖。
是我墜入地獄時的蛛絲。
是我迷路山谷時的鈴聲。
是會讓陷入黑暗的我,願意放棄一切所保全的救贖。
是在我主演的鬧劇中,飾演著唯一解答的角色。
即使願望的本質與詛咒相同,即使這個想法並不能為世人知曉,但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讀到這封信,那希望你能夠幸福地生活著。
由不知曉幸福為何物的我,所期望的幸福應該會出現吧?
那你只要知道,我愛著你就夠了。
文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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