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
陽光自樹葉間射下,為他們灰黑暗綠的衣服添上幾分耀眼的金黃。地上的枯葉與修長的雜草也都沐浴在陽光的照耀下,活像鍍了一層金箔,閃閃發光、耀眼昂貴。
兩步。
空氣悶熱潮濕,在他們的心頭上多抹了一些煩躁。汗水從他的前額流下,滴落在他的胸口上,傑夫難受的搧著衣領,試圖製造些許的微風。還不能用魔法,他提醒自己,現在還不能用。
三步。
他們緩慢的前進,速度堪比悠哉爬行的蝸牛。慢慢的,慢慢的,渡過小溪,翻過枯木,踏過草叢,慢慢的,慢慢的,繞過巨石,避開寬廣的道路,慢慢的,慢慢的,來到預定抵達之地。
鴉主舉起手,隊伍停了下來。
他們慢慢散開,有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變成烏鴉,飛到了枝頭之上。還不能用魔法,傑夫提醒自己。直到他身邊的白圍巾、刀疤和砂礫以及其他烏鴉的腳趾都緊抓著樹枝之後,他才讓自己化作飛鳥,加入他們的行列。
在枝頭上才可以勉強看到前方開闊地上的建築,那是一棟又一棟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房屋,它們比鄰而建,圍繞著中央高聳入雲的聖修殿。在陽光底下,那些房子就如發光一般,亮得令人睜不開雙眼。
傑夫緊張地轉動鳥頭,樹葉、烏鴉、聖修殿、樹葉、烏鴉、聖修殿……白圍巾在他左側上方的枝頭上,砂礫和刀疤蹲伏在右後方,鴉主則一如既往地站在隊伍的最前端,那身雪白的羽毛就如同聖修殿的牆面。
這將會是他們自踏入尖峰群山以來的第一場戰役,也是烏鴉和狼會合後的第一次合作。眼前的村落要比烏鴉之前攻佔的大上許多,一面眾防守的人數也遠甚之前的規模。烏鴉和狼一共執行了二十一次的勘查行動,而最終回來的,只有五名遍體鱗傷的斥候。
這會是場硬仗,傑夫如此堅信著。不只是因為阻擋在前方的敵人佔盡了地域的優勢,烏鴉和狼合作更是這場戰鬥中的一大隱憂。他們合作?傑夫不敢相信,當然,如果是那個還在幽拉啼學院教書的傑夫校長,那個連烏鴉和狼都分不清楚的和平派魔法師,一定不會對烏鴉和狼的合作計畫有任何疑問。但是現在他在這裡,看著烏鴉和狼的合作,他們合作?他不禁想笑,如果這樣叫合作的話,那麼一面眾就不是他們的敵人了,而是他們推心置腹的摯友。
自烏鴉和狼相遇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觀察兩者之間的關係。事實是,烏鴉和狼根本就沒有互動,除了鴉主和狼的首領偶爾會有會面之外。他們倆者的關係根本就不是合作夥伴,而是像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當烏鴉的同伴說起狼時,口氣中更充滿了鄙夷與猜忌。
「他們是壞人。」砂礫曾說。
「自私的壞人。」刀疤附和。
他們看向白圍巾,後者只是搖了搖頭。
當砂礫和刀疤沉沉睡去之後,白圍巾才開口。「我們其實不瞭解狼,」他說,「有關他們的描述,其中一半是謠傳,另一半是臆測,從來沒有人能夠真正的了解他們。」那時營火正猛烈燃燒,但白圍巾的眼裡卻沒有任何光芒。「校長,或許你們和平派視烏鴉和狼為同類,但事實並不是如此,沒有人知道狼是從哪裡來的,沒有人知道如何成為他們的一員,他們就這樣突然在歷史上出現,並對一面眾和傳音者展開反擊。不過,校長,我想說的是,不管他們是不是壞人,只要與我們的目的相同,就有合作的可能。」
講完之後,白圍巾輕輕吹了口氣,火焰立滅。「但我不是建議你和狼成為朋友,」他在傑夫睡著前說出最後一句話,「那些形容狼的謠傳各式各樣,沒有一項是好的,沒有,一個也沒有。」
都不信任對方了還要談什麼合作?傑夫不懂他們在想什麼,但是他也不想去找雪鵲或是翠芙問個清楚,說到底這根本不關他的事,他不屬於這裡,只要他能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就算狼和烏鴉打起來他也不在意。
而且他們對狼的歷史不清楚,難道對烏鴉的歷史就倒背如流?傑夫曾問過他們,卻也沒有人知道真正知道烏鴉的確切歷史。確實,烏鴉的歷史悠久,這個連遠在王國剛出生的魔法師嬰兒都知道,不過烏鴉是何時創立的,又是誰創立的,在場沒有任何一隻烏鴉能給出解答。當然,述說這段歷史的傳說當然是存在的,不過各個版本大相逕庭,沒有任何人有證據指出哪個才是真正的歷史。
這當中的矛盾與衝突實在太大了,傑夫越去思考就越陷入不可考的歷史以及層層的衝突之中。他為此感到疲累,卻也因此而感到慶幸,這代表著他對這裡現在進行的一切還是不甚理解,代表著他還未成為真正的烏鴉,代表著他還是那個身為和平派的魔法師,代表著他還未背離老師的信念。
而他現在終於有機會擺脫這一切,擺脫這複雜的關係,擺脫這片悶熱潮濕的樹林,擺脫一面眾和聖修殿,擺脫烏鴉和狼。他緊盯著鴉主的翅膀,不容許自己錯過任何一個指示。
今天他一定要逃離這裡。
雖然傑夫之前很篤定他一定會執行這個計畫,但事到臨頭時才發現自己的心臟是跳得如此劇烈。這是一次豪賭,如果成功,他便能再次將依娃擁入懷中,假使失敗,嗯……還是不要去想失敗的後果為何,傑夫告訴自己。今天的計畫不容許失敗的可能。
突然,鴉主張翅,高聲長啼。
信號來了!樹林裡的烏鴉們張嘴大叫,鼓翅起飛,傑夫也跟著混在其中。還不行,他提醒自己,現在逃跑是最顯眼的時刻,他得等到村莊變成混亂的戰場,魔法師和遺民都醉身於戰鬥之中,再悄悄離開這片血腥之地。
這其實對傑夫來說十分困難,尤其是在這片他從未到過的林地裡,每一處都暗藏著危險,任何一道陰影都可能有敵人埋伏。左、右、左、右,他跟著鴉群飛舞,地上的一面眾架起了弓箭,左,右,左,右,翅膀的拍打聲,烏鴉的喊叫聲,還有弓弦震動的嗡嗡聲,左,右,一支利箭射穿前方的同伴,該死的八神……他還來不及咒罵完,隨後,鴉群俯衝而下。
利箭夾帶風聲,從各個方向射來,颼、颼、颼、颼、颼,他左衝右撞,想要以更快的速度抵達地面,颼、颼、颼,羽毛、箭矢、鮮血,過去的場景出現在眼前,颼、颼、颼,傑夫鎖定一個正在彎腰搭箭的一面眾……
哧的一聲,他那銳利的鳥喙劃破一面眾的咽喉,鮮血馬上如噴泉一般湧出,該死的八神,傑夫不禁咒罵,他翻身變回人形,接著抽出一面眾腰上的短刀,往旁邊正要衝來另一個的一面眾扔去,「滾開!」他朝敵人大吼,那把刀正中一面眾右邊的肩窩。突然間,一震劇痛自他上臂傳來,一支箭矢深深末入他的皮肉之中,該死的八神,傑夫一邊拔出箭矢一邊咒罵,這將會影響他的逃離計畫,尤其是未來他要振翅飛行的時候。
不過現在沒有時間想這些,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閃過一面眾的長刀。開戰之前白圍巾有遞給他一顆饅頭,傑夫希望這顆小東西有如上次那顆一樣有用。更多的一面眾向他衝來,傑夫機警地掃視周遭,前方三個,後方兩個,跑在最前頭的那人甩著沾著黏膩鮮血的流星錘,其他四個人則是手執長刀,跳過地上的屍體向衝來。該死的八神,傑夫的手掌冒出火花,他希望在離開之前盡量少用些魔法,但他不得不這麼做,他得先活著,然後才能執行逃離計畫。
正當他要把火球砸向敵人時,突然狼嚎四起,大批的狼群從村莊的另一頭衝了出來。血腥的屠殺開始了,巨狼衝入人群,把戴著面具的戰士扯得身首分離。包圍他的一面眾稍稍的愣了一下,傑夫趕忙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他的手向前一遞,炎熱的火焰立刻熔化了那副森白的面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對方慘聲尖叫,胡亂甩動手中的武器,卻把身旁的同伴砸得血肉模糊。「再見!」他趁機衝出他們包圍圈,兩手一抬,熊熊火柱立刻竄出,把剩下的一面眾送回八神身邊。
戰鬥還在持續,火光四起,喊叫迴盪。地上堆滿了屍體,把原本潔白無瑕的石磚地染得血紅。傑夫靠著牆壁前進,快,快,他催促自己,必須在戰鬥結束前抵達村莊的邊緣,幸運的是──或許也該稱為不幸──戰鬥還在持續,而且貌似還要持續一段時間,一段夠他走到村莊邊緣的時間。
他在地上撿起了一面盾牌,還有一把一面眾的長刀,兩者都沾滿了鮮血。該死的八神,不知怎地,傑夫在戰鬥中只能想起這句話。他步履蹣跚的走著,希望因此能躲過一些敵人的注意,讓他們去攻擊那些真正的烏鴉,不過好像沒什麼效果。一面眾接二連三的從前方冒出來,擋住他的去路。該死的八神,他一邊低聲咒罵,一邊抵擋敵人的攻擊。有個一面眾想削掉傑夫拿盾的左手,反倒被他拿刀刺穿喉嚨,另一個敵人想戳瞎他的眼睛,卻被傑夫手中的盾牌重擊腦部,癱軟倒地昏了過去,還有一個敵人試圖攻擊傑夫的腳踝想讓他失去平衡,結果被傑夫一腳踹翻,後腦杓像雞蛋一樣撞在堅硬的石磚地上,永遠再也站不起來。
一步,兩步,三步,傑夫喘著氣,邁過地上的斷肢,跌跌撞撞,踉蹌前行,途中他有好幾次因為一攤又一攤的血泊而摔倒在地。四步,五步,六步,他的眼角瞥見鴉主在遠方戰鬥的身影,她們手中的劍如滑溜的蛇一般對一面眾發出猛烈攻擊,腹部、咽喉,下一個,腹部、咽喉,下一個,腹部、咽喉,下一個……
狼的戰鬥方式更是殘忍血腥,他們用利齒扯下一面眾的四肢,把殘餘的身軀往天空高高一拋,然後才粉碎敵人的生命。每個碰到狼的一面眾不是慘叫就是哀號,他們在飽受痛苦之後才能以缺手斷腳的身姿去面對八神的審判。
往前走,再往前走,身上血腥的味道令傑夫不住乾嘔,該死,縱使他曾經被淋得滿身是血,縱使他這幾日天天與血為伍,卻仍舊無法習慣這股味道,這股味道對他來說不僅太過刺鼻,還有著太多悲傷,與太多仇恨。
不知為何,手臂上的傳來的痛楚更甚,而且背部和雙腿也都有痠痛的感覺。傑夫低頭一瞧,發現身上到處都是傷口,可能是剛才摔倒時所導致的。該死的八神,他無法停止咒罵,該死的八神。
而戰鬥還在持續,戰鬥還未結束。當他剛抵達村莊邊緣,正跨過一個胸口被捅了個洞的魔法師屍體時,面對的是一個拿著斧頭的一面眾。那人的面具自左下處碎裂,露出他那又紅又腫,長著鬍渣的下巴。
一個喘著氣的魔法師,和一個剛把斧頭從屍體胸膛上扯下來的一面眾,他們就這麼剛好四目相交,該死的,傑夫暗罵,他握緊手上的武器,雙膝微屈,擺好防禦架式。
拿著斧頭的一面眾歪了歪頭。他身上穿戴著不成套的甲冑,一大片染血的胸甲,缺了一邊的肩甲,還有底下破了好幾個洞的鎖子甲。不像雙腿有髒兮兮的長褲包覆,他的雙臂暴露在外,結實的肌肉上頭爬著青筋,傑夫不自覺後退一步,腳下的碎石發出喀擦喀擦的聲音。
八神的罪孽啊,他究竟殺了多少人?他看著那還淌著血的斧刃,還有倒伏在一面眾周圍的屍體,咽了咽喉。
那名戰士大步跨來,傑夫則小心翼翼地向後退。有個魔法師為了閃避一面眾的攻擊而擋到了他們兩人之間,結果馬上被斧頭削去了腦袋,鮮血灑到了一面眾白色的面具之上,再從眼孔下方流淌而下,有如正在哭泣一般。
傑夫扔掉長刀,另一手更加用力握緊手中的盾牌。刀對他沒用,他隱約有這種感覺,他必須用魔法才能通過這一關。他原本拿刀的那隻手貼上旁邊冰涼光滑的大理石牆面,還沒,他提醒自己,還沒,還不夠。
一步。
一面眾揮著那把單手雙刃戰斧,靈活的像是在雜耍。那把武器的手柄末端纏繞著一圈長長的繩索,讓使用者可以自由甩動。鮮紅的血滴從斧刃邊緣甩出,灑在地上變成一朵一朵的鮮艷小花。
兩步。
傑夫感覺口中有火焰在燃燒,熾熱、灼痛,如沙漠般乾燥,該死,不管他吞了多少次口水,嘴裡的情況依舊。他沒有配戴手套,石頭牆面因手汗更加濕滑。還沒,還沒,還要再近一些。
三步。
一面眾並不急著處理掉他。他踏著那緩慢而有規律的步伐,將那把斧頭由前方甩到後方,又由身後轉到身前,血紅色的眼淚滑過微笑,停在面具邊緣。然後,他停止腳步,雙腿微彎,把斧頭往下一垂。
還沒,還沒,心臟在耳旁震鳴,每一次跳動都在撞擊著他的意志,還沒,還沒,傑夫眨著眼睛,還沒……
突然間,血淚滴下。
斧刃猛然向前,向他的脖子砍來。傑夫正要讓牆面戳穿對方的身體,眼角卻瞥見了一團灰灰黑黑的東西。
轟──身旁的石牆頹傾倒垮,伴隨著粉塵和無數石塊。傑夫倒在地上,被撞得頭昏眼花,他的胸口、手臂、腳掌,身上沒有一處不痛,他試著大口吸氣,吸到的粉塵卻讓他嗆得不停咳嗽,該死,他在心中咒罵,該死的八神!
身上壓著龐大的身軀使他更不容易呼吸,傑夫想使力坐起,結果只換來更加難受的疼痛,該死,他感受著自己的四肢,空空的右手被壓在身下,形成一個怪異扭曲的形狀,但是似乎沒有任何地方扭傷。比較糟的是握著盾的左臂,那頭傳來的疼痛似乎在宣告著他的左手正式斷裂,該死的,他大聲咒罵,再來是雙腿,那裏似乎只有輕微的挫傷,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接著他環顧自周,發現一面眾也被壓在巨狼的屍體底下,但他的雙手還在自由的揮舞,而且正想掄起斧頭向他砍來。
「等等等等等等!」他慌忙大喊,以現在的距離要殺死一面眾並不難,但是之後他得花更多的力氣與時間來掙脫這副軀體,而到那時他就別想逃走了。該死的八神,這頭蠢狼是怎麼被扔過來的?牠身上遍布刀傷,毛皮夾雜著血塊,肚子上還插著一柄巨大的長矛。傑夫搖搖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等等,老兄,拜託你,我……我有更好的提議,」他這輩子從沒用這麼快的速度講話,「讓我們先一起把這個鬼東西移開,然後你再舉起那該死的斧頭。」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為了讓你等一下有靈活的雙手來殺死我?」斧頭緩緩移動。
「等等!等等!」傑夫大吼。該死的八神,這次就該死的幫我一次行不行?「看在八神的份上,我可不想死在一頭狼的屍體下面,等等,該死的!我寧願等一下被你砍倒在地,也不願意死在一頭又重又臭的野獸屍體下面!」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IIvWnRG0x
一面眾愣了愣。「你是巫師,你忘記了嗎?移開一副屍體對你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他的聲音低沉且平穩,傑夫沒辦法相信他竟然能如此冷靜。
「我死了是要怎麼移開屍體?」傑夫喘著氣,「你好像不懂巫師是什麼樣的存在,我們和你們一樣是人,好嗎?我們會累、會餓、會渴,我們也一樣信奉八神。算我求你了,幫我把這個該死的身體移走,然後,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一面眾遲疑著,那副白色的面具幾近粉碎,露出他深褐色的瞳孔。
「你知道的,就算你現在殺了我,也不會讓你更輕鬆的從下方掙脫出來,想想看,這是最簡單的算數。」拜託了,八神。
對方半信半疑。過了半晌,斧頭的握柄終於被輕輕地放在地上。「不准給我耍花樣,巫師,移開這頭狼以後,我們還是敵人。」
很好,很好,傑夫感覺自己的心臟終於跳得緩慢一些。他們合力將屍體推開──當然這還是讓傑夫疼痛不已。他看見一面眾的胸甲被撞到凹陷,圓滑的曲面變得凹凸難看,而他自己左手的慘況更不用說,該死的,那副盾牌一點用處也沒有,他惱怒地將其踢開,然後以完好的那隻手撐著地面,嘗試讓疲憊不堪的身子在這片廢墟中再次站起。
然後一面眾的膝蓋撞來,血腥味頓時充滿整個口腔。
等他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被按在地上。一面眾的腳踩在他胸上,眼裡射出殺氣。傑夫不知他何時拾起了斧頭,更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發動攻擊。呼、呼,武器在傑夫頭上高速旋轉,「別……」他緩緩搖頭,吐出最後的乞求,武器越轉越快,然後,直直落下。
茲,啪。
「呃……呃……」一面眾想要說些什麼,但礙於脖子上插著兩根從地面突然竄出的尖刺,傑夫聽到的只有低沉無力的嗚咽。他的雙手護著被刺穿的脖子,汩汩鮮血從指縫間流瀉而出,深褐色的雙眼流下淚水,但是依舊瞪著地上之人,直到他的雙手無力垂下。
世界突然變得好安靜。旁邊依舊是混亂的戰場,哀號參雜血漿,呻吟伴隨唾沫,骨頭被刀刃砍斷,石塊因法術飛散,但沒有任何一道聲音傳進傑夫耳裡,他呆呆地看著死去的人,淚水慢慢溢滿眼眶。
突然之間,他好想縱聲大哭。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這幾天我到底殺了多少個人?看著多少人因仇恨死去?他記不清了,連同印象中老師那張模糊的臉。他的內心如那道白牆一樣崩潰破碎,先前的一切理性都隨粉塵飄散於空中。不,他腦中只剩下混亂,不,不,不,他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不能,他得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殺戮之地,離開,哪裡都好,只要不再回來。
他慢慢爬離一面眾的屍體,離開,他想著,離得越遠越好。斷手破壞了他的逃離計畫,但阻擋不了他要逃離此地的衝動。他慢慢爬著,剛才那把斧頭劈掉了他右邊的耳垂,不過不影響他的聽力。他繼續向前爬,他老早就爬離了戰場,但是還不夠,他得到其他人看不他的地方。向前,向前,爬過散亂的石塊,直到他觸碰到村莊邊緣的草地。
在他使用魔法逃離之前,傑夫將腰中的短刀抽出來,連同刀鞘放在地上,他是幽拉啼學院的校長,沒有無恥到這種地步。離開的是原本的他,這裡給他的一切,將永遠留在這裡。
然後,老鼠一跛一跛的越過草地,牠的左前腿微微彎著,沒有碰到地面。
聖修殿離牠好遠好遠,那裏正有烏鴉飛著。牠沒有回頭,前行的方向筆直,老鼠踏過草地,鑽入草叢,遁入樹林,然後開始快速狂奔。
樹林裡比外頭的村莊平靜很多,雖然這裡有許多昆蟲高聲鳴叫、有樹葉沙沙作響,但都比不上外頭刀劍相碰的吵雜。窸窣窸窣,老鼠鑽過一叢一叢的雜草,葉子在牠身旁搖搖擺動,啪吱啪吱,枯葉在牠腳下裂開,窸窣窸窣,窸窣窸窣,啪吱啪吱,窸窣窸窣……
窸窣窸窣,雜草的葉子各式各樣,有的細長如牠的尾巴,有的圓扁像牠的眼睛,有的比牠大上數十倍,有的卻連牠的一根指頭都算不上,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綠色的嫩莖被牠踩斷,乳白色的汁液汩汩流出,牠沒有回頭。窸窣窸窣。
碎石翻滾,乾燥的土壤上留下老鼠小小的腳印,窸窣窸窣,啪吱啪吱,偶爾會有小樹枝擋在前面,老鼠後腿彎曲,奮力一跳,繼續往前跑去,窸窣窸窣,啪吱啪吱,窸窣窸窣……
啪,突然一把匕首插進了牠左前方的土壤,老鼠嚇得往右猛竄。
牠加快速度,窸窣窸窣,窸窣窸窣……啪,又有一把匕首插進老鼠前方不遠之處,嚇得牠吱吱尖叫。左邊前腿的傷勢使牠不能以全速奔跑,所以牠開始時而左、時而右的逃竄,試圖甩掉從天而降的匕首,但那些匕首好像會追蹤牠似的,每次都不偏不倚的正中離牠不遠的前方,啪、啪、啪,且每一把落下的間距愈來越短,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有一把還差點把牠的頭給切下來。吱吱──吱吱──老鼠邊跑邊叫,卻無法停止如雨降下的匕首,吱吱,吱吱吱吱吱──
穿過無數棵樹木的間隙之後,老鼠的速度最終慢了下來,最終,牠攤軟在一截倒下的樹幹前,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匕首圍成一圈,將老鼠罩在中心
穿著靴子的腳踏上樹幹,動作緩慢而輕柔。
「你太令我失望了,校長。」白圍巾的聲音冰冷無情,比大陸上任何一把刀刃都還要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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