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s3iGnRCNn
《紅樓夢》一書版本衆多。台灣現時流通的版本是以程偉元、高鶚整理的一百二十回「程乙本」為底本再進行詳細的校讀而成的桂冠版，而中國大陸的權威版本是前八十回以「庚辰本」、後四十回以「程甲本」爲底本整理而成的紅樓夢研究所本。[1]紅樓夢後四十回是否為曹雪芹原作多有爭議，爲數不少的紅學家[2]認爲後四十回是程偉元、高鶚續書，而非他們所稱的略為修葺，沒有臆改原文。本文無意探究紅樓夢續書作者，而是集中分析第八十二回林黛玉的惡夢。因「程乙本」經程、高修訂錯漏，較「程甲本」完善，故選用之為研究文本。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SHVQOuwKi
第八十二回前半部分講述寶玉有意開始用功讀書，後半部主要講述黛玉作了個惡夢突然驚醒，及後病情惡化，咳血不止。清人哈斯寶指出此夢在結構上的重要性，是「全書雙重結紐，全書始於一夢，終於一夢，始一夢中兩玉俱全，終一夢中一玉僅存。」[3]現代學者王蒙認為此夢入情入理，似假似真，寫盡黛玉的悲哀。[4]白先勇認爲，這個惡夢非常佛洛依德式。[5]根據佛洛依德《夢的解析》，做夢者於夢中驚醒與其產生焦慮的精神過程有關。[6]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能夠反映人物錯綜複雜的心理狀態。本文嘗試從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分析黛玉之夢如何反映其恐懼心理，並揭示其壓抑在潛意識[7]中的願望。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FJZYz26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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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夢的恐懼心理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ka8pkEJOH
黛玉作惡夢前思慮過度，形成此次的惡夢。佛洛依德認爲，夢境構成的材料之一是前一天的經驗。[8]黛玉臨睡前想起薛姨媽的老婆子的恭維説話，說黛玉和寶玉是一對，激起她對自身處境的憂慮：身體病弱，恐怕命不久矣；父母雙亡，無人替她作主；倘若父母尚在人間，定親對象怕是別處人家。千愁萬緒難以消解，黛玉帶著煩惱呼呼作睡。隨後黛玉作了一個夢，夢境的内容以睡前的憂慮為出發點，展現黛玉在賈府的困境以及因此而生的恐懼。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4kzHU6eDE
夢中，父親林如海不僅在世，還娶了繼母。賈雨村做媒，無血緣關係的繼母為她定了一門親事，嫁給繼母的親戚。這呼應了黛玉入睡前的憂慮，父親尚在人間卻對他的終身大事毫不關心，她定親的對象不是如寶玉般人才。這反映了黛玉的第一層恐懼：父母擅自作主，黛玉不是嫁給寶玉，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bvycPYo3R
另外，賈雨村是黛玉幼年時的老師，更是帶她離開舊家進京投靠賈府的人。他在此事中處於中介的定位，擔任媒人的角色，成了這次事件的源頭。同時，他也是黛玉來往賈府的引渡者，是帶領黛玉離開賈府的不二人選。他的出現，象徵黛玉將會離開賈府。這和後來夢中賈母說：「做了女人總是要出嫁的，在此地終非了局」[9]一同反映了黛玉的第二層恐懼：黛玉不得不離開賈府，失去庇蔭。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ceWyDMJ5p
之後，賈府衆人紛紛前來祝賀，無視黛玉的感受，冷笑而去。賈府的人因賈母寵愛黛玉的關係，對黛玉以禮相待，好言撫慰。然而黛玉生性敏感，早已疑惑那些人不是真心待她好。這反映了黛玉第三層恐懼：賈府對她好的人不是真正關心她，平時的好都是假的。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0b1770JDz
隨後，黛玉找了最寵她的賈母作主，豈料賈母不但無視黛玉的懇求，更對黛玉的態度表現出「這個不干我的事」的漠不關心和「我倒被他鬧乏了」的不耐煩。[10]這反映黛玉第四層恐懼：賈母露出冷酷無情的真面目，在寶玉選親一事不曾考慮黛玉，也不念及血緣而來的親情。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LOjzKg1BQ
此外，賈母說：「續絃也好，倒多得一副妝奩。」[11]黛玉性格孤高自傲，不甘屈從受辱，執著和追求忠貞不渝的愛情。黛玉《葬花吟》的「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表示寧可以死保持人格的高潔，也不願被沾污。[12]黛玉出身高貴，討厭功名利祿，從不跟寶玉說考取功名這些混賬話。她不甘於嫁給不是寶玉的人，不甘於做地位比原配低等的續絃，不稀罕多一副妝奩。夢境反映黛玉的第五層恐懼：他人誤把黛玉當作貪圖財富的庸俗之輩，做人續弦是最適合黛玉的歸宿。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Wuc6M7CQc
黛玉連忙哀求賈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閒錢」，「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13]黛玉即使落難也要自食其力，寧可爲奴為婢也不願離開賈府作人續弦，可見她性格的孤高。這反映了黛玉第六層恐懼：自己成了賈府的負累，從大家閨秀淪爲低賤的奴婢。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NZx7p5Hme
綜上所述，黛玉惡夢前半部分的深層恐懼主要因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身份而起，恐怕其命運無法自主，任人擺佈。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Krgf9lF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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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夢是願望的實現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IhqGMG4t9
後半部分的夢境顯露黛玉與寶玉的關係，比起前半部分的内容複雜得多。佛洛依德認爲，每一個夢都是欲求的滿足。[14]白天的清醒活動激發了潛意識中的一個欲求，潛意識欲求和白天殘餘結合起來，產生移情作用，受壓抑的欲求因受到潛意識的强化而獲得新生。[15]夢的功能有可能失敗，夢的過程先滿足一個欲求，若其所欲的潛意識欲求强烈地刺激前意識[16]，夢立刻被打斷，人變得清醒。[17]欲求屬於潛意識系統，產生焦慮的精神過程也是欲求的滿足。[18]郭良解釋說，夢的動機來自做夢者的願望，而夢的内容是願望的實現，不應只跟夢的表面内容來下定論，而是揭示夢境背後眼掩蓋在恐懼和焦慮後面真正的願望。未能實現的願望一直深藏在潛意識中，潛意識在睡夢裏掙脫思想的控制，願望得以活躍起來。[19]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WoCZsM2hf
黛玉在白天聽到老婆子說她跟寶玉是一對兒的混賬話，想起她的婚姻大事，激發起她潛意識中與寶玉成婚、長相廝守的欲求。黛玉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能做好賢妻良母的角色。她的意識[20]知道這個欲求在現實中不可實現，因而把欲求壓抑到潛意識中。夢境反映黛玉的潛意識，這個欲求在黛玉的潛意識中以兩種形式表現出來。第一種以黛玉的恐懼而生的内容為僞裝，隱藏她真正的願望。她前半部分夢境的恐懼心理便是一例，把夢境内容顛倒過來便可看出黛玉的願望：賈母為她做主，與寶玉成婚，終生留在賈府，賈府的人真誠實意待她好，自己保持孤高聖潔的人格和尊貴的身份，在賈府佔有一席之地。此時前半部夢境滿足了黛玉這個欲求，在後半部分夢境實現黛玉更深層次的另一種欲求。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B5yNliiyK
黛玉後半部分的夢境皆與寶玉有關，恐懼和願望的成分互相滲透和交雜其中，這就是第二種欲求的表現形式。寶玉登場，笑嘻嘻前來祝賀她的婚配，黛玉指罵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罔顧他們的情分，各自幹各自的。黛玉鍾情寶玉，最想得到寶玉的一片真心。黛玉本來已因敏感多疑的性格和寄人籬下的身份而缺乏安全感，加上少女的癡情，使她對感情十分挑剔，眼裏揉不進沙子。[21]黛玉之愛重視精神契合，深厚又專一的的情感，期望寶玉以同等的態度對待和尊重她，得到他全部的注意和感情，「心裏眼裏只有你」。[22]然而，寶玉泛愛，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黛玉她視寶釵為對手，怕被金玉良緣取代，因而屢屢試探寶玉的心意，確定彼此的關係和情意。例如在第二十九回，兩人早存心事，不好說出來，只好變盡法子以假情暗中試探，這樣兩假相逢，終要一真。[23]當寶玉作出承諾，黛玉才稍有安全感。後半部的夢境首先反映黛玉基於現實金玉良緣的威脅而成的恐懼：寶玉是個負心漢，黛玉嫁給別人後，寶玉與寶釵成婚，金玉良緣之説終成真。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DUmfrQHQu
之後，寶玉剖心以表自己的真心，鮮血橫流，狀甚恐怖。黛玉想得到寶玉之心的願望終可實現，卻不是以她想要的形式。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是「木石前盟」，對比金玉良緣的緣分，更强調盟約。雖然黛玉常要寶玉起誓，但不是著重誓言的内容，而是寶玉願意承諾的心意。譬如説，在第三十回，寶玉跟黛玉說：「你死了，我作和尚！」[24]黛玉一聽，態度立刻軟化，指出此話的荒謬之處。在夢境中，黛玉一見寶玉剖心，立刻阻止，「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25]黛玉不想要寶玉兌現承諾而死，而是想寶玉保持情感專一，真心待她。這才是黛玉第二個真正的欲求。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rikXZRPkM
另外，夢中驚恐的死亡意象除了反映出黛玉害怕失去寶玉的恐懼之外，更表達了她對自身死亡的恐懼，一應她睡前對身子不牢的思慮。黛玉的第二個欲求太過强烈，鮮血淋淋的恐怖畫面刺激了前意識，與現實生活相抵觸的不協調感喚醒了黛玉的理智。意識中止了夢境的構成，黛玉因而從熟睡狀態猛然清醒過來，發現「原來是一場惡夢」。[26]黛玉既在夢中感到恐懼，醒來後猶有餘悸，冷汗直冒。這個夢的性質是惡夢，也屬於焦慮夢，在恐懼後面實現黛玉真實的願望。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7vyYC8H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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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結語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p1tCpTEW7
總括而言，黛玉的惡夢既反映她對現實處境的憂慮，也實現她的願望和欲求。黛玉父母雙亡，在賈府寄居，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處境使她缺乏安全感。她爲人敏感聰明，多愁善感，把人事看得透徹，加上身體的病情反復，因而累積不少心事。其中黛玉最著重她和寶玉的愛情，期望能確定寶玉的真心實意，並有人替他們作主，締結美滿姻緣。雖然此夢的内容都是激起黛玉恐懼和不安情緒的情景，但是可看出潛藏在這些焦慮和恐懼背後的是黛玉未曾實現的真正願望。2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jf2laOl2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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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曹雪芹：《紅樓夢》（臺北：時報文化，2016年），頁11-12。
[2] 例如吳世昌、俞平伯、周汝昌、馮其庸等人。蔣傳康：《品紅三味（下冊）《紅樓夢》後四十回釋要》（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1年），頁3-4。
[3] 浦安迪編：《紅樓夢批語偏全》（臺北：南天書局，1997年），第451頁。
[4] 王蒙 ：《王蒙的紅樓夢：評點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頁717。
[5] 白先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臺北：時報文化出版社，2016年），頁732。
[6] [英] Sigmund Freud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臺北：左岸文化出版設，2006年），頁538。
[7] 潛意識是指日常人們清醒的意識背後，另一種與意識不同、不被意識知曉的精神歷程。郭良：《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香港：中華書局，2003年），頁96。
[8] [英] Sigmund Freud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頁235。
[9] 曹雪芹：《紅樓夢》，頁1481。
[10] 曹雪芹：《紅樓夢》，頁1481。
[11] 曹雪芹：《紅樓夢》，頁1480。
[12] 蔣傳康：《品紅三味（下冊）《紅樓夢》後四十回釋要》，頁45。
[13] 曹雪芹：《紅樓夢》，頁1481。
[14] [英] Sigmund Freud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頁208。
[15] [英] Sigmund Freud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頁531。
[16] 前意識是介於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人的精神歷程系統，只有當前意識受到意識注意時，才能成為意識。郭良：《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頁97。
[17] [英] Sigmund Freud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頁537。
[18] [英] Sigmund Freud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頁538。
[19] 郭良：《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頁86、88、93。
[20] 意識是指思維，意識受到大腦控制，有邏輯性，在精神中壓迫潛意識。郭良：《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頁97。
[21] 陳才訓：〈《紅樓夢》中的心理描寫及其審美效應〉，《廣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頁96。
[22] 曹雪芹：《紅樓夢》，頁548。
[23] 曹雪芹：《紅樓夢》，頁548。
[24] 曹雪芹：《紅樓夢》，頁557。
[25] 曹雪芹：《紅樓夢》，頁1481。
[26] 曹雪芹：《紅樓夢》，頁1482。
引用書目
專著
- [英] Sigmund Freud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臺北：左岸文化出版設，2006年。
- 王蒙 ：《王蒙的紅樓夢：評點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
- 白先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臺北：時報文化出版社，2016年。
- 浦安迪編：《紅樓夢批語偏全》。臺北：南天書局 ，1997年。
- 郭良：《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香港：中華書局，2003年。
- 曹雪芹：《紅樓夢》。臺北：時報文化，2016年。
- 蔣傳康：《品紅三味（下冊）《紅樓夢》後四十回釋要》。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1年。
期刊論文
- 陳才訓：〈《紅樓夢》中的心理描寫及其審美效應〉，《廣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頁9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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