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八駿圖〉是沈從文於1935年發表於《文學雜志》的短篇小說。沈從文在1933年跟張兆和結婚，多年的苦戀開花結果。然而，1934年沈從文曾陷入一場感情危機，並根據他在青海大學任教時見聞與經歷，寫成了〈八駿圖〉。
所謂「八駿」，是指小說中青海大學的八位教授。「在校長歡迎宴席上，他似莊似諧把遠道來此講學的稱為『千里馬』；一則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則是不怕路遠。假若我們全是千里馬，我們現在住處，便應當稱為『馬房』了！」這些教授的特點都是遠道而來的外地人，身份是高級知識分子，而且聞名遐邇，名聲顯揚。教授們都沒有具體名字，而以天干的次序表示，分別是：「甲」物理學家教授，「乙」生物學家教授，「丙」道德哲學家教授，「丁」漢史專家教授，「戊」六朝文學史專家教授，「辛」歷史學者教授，「庚」經濟學者。文中沒有提及「己」是何許人也。從字面意思出發，「己」是跟未婚妻瑗瑗通訊的「我」，這篇小說的主角，也就是小說家周達士。這八位教授都有一定程度的性壓抑，其源頭正是跟個人的愛欲婚戀觀念有關。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36fFBa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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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位教授的愛欲觀念
第一位登場的是物理學家教授甲。房間是私人生活空間，暗示居住者私生活的特徵。教授甲的房間小桌放置了全家福的照片：「六個胖孩子圍繞了夫婦兩人」，「太太似乎很肥胖」。「六個」孩子指向留有「多子」的傳宗接代，「胖」在傳統中國社會象徵了福氣，肥胖女人則強調其「好生養」的生育能力。可見，教授甲是傳統包辦婚姻，選擇的妻子是好生養的肥胖女人，兩人養育了一群孩子。在「外」的表現，教授甲是舊式婚姻的犧牲者。「蚊帳内」暗示隱密的床笫之事，出現的《疑雨集》是明代詩人王彥泓的詩集，集中詩多言男女艷情。《五百家香艷詩》是民國時在民間流行的香艷詩詞集子。還有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蚊帳内的擺設暗示教授甲用來緩解性慾的衝動，滿足畸變的性心理。當性慾被長期壓抑，積鬱成疾，便會損害身體。「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貼頭痛膏」暗示了教授甲飽受本能慾望的折磨，呈現腎虛的症狀，並諷刺了他性功能衰竭，轉而選擇意淫。
接著是生物學家教授乙，他看見的「一隊穿著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是外界觸發性慾的誘發物，激發平時被壓抑的欲望。教授乙的「回頭看」、「開口說」、「拾起」、「拂拭」一連串動作表現了他性慾衝動的心理，擁有不可抑制的性衝動。教授乙沒有表現出對女子感到興趣的樣子，而是借題發揮，顧左右而言他。他批評女子穿衣少，全像不怕冷，又談論賣貨員的相攸機會比護士多，再探問女子文理學院學生笑劉半農的原因。教授乙的話題跟女人、女體、戀愛有關，展示他不能壓制性衝動又怕別人發覺的膽怯病態心理。「教授乙低下頭去，從女人一個腳印上拾起一枚閃放真珠光澤的小小蚌螺殼，用手指輕輕的很情慾的拂拭著殼上粘附的砂子。」教授乙拾起的蚌螺殼是慾望的替代物，這個蚌螺殼被女人踩踏過，拂拭蚌螺殼意味著間接接觸女人，發洩在異性面前所產生的欲望。教授乙說「海邊這個東西真美麗」，實際上是說這個女人真美麗。可見，教授乙把妻兒留在外地，自己過獨身生活。他喜歡談女人，留意女人的一舉一動，卻有色無膽，因而尋求代替物，間接接觸女性身體。
道德哲學教授丙潛藏著愛欲衝動，但聲稱對戀愛沒興趣。他說：「我沒有戀愛觀。我是個老人了，這些事應當是兒女們的玩意兒了。」但是，教授丙津津樂道X先生的風流韻事，並嘲諷精神戀愛的X先生如閹雞。「達士先生房中牆壁上掛了個希臘愛神照片，教授丙負手看了又看，好像想從那大理石雕像上凹下處凸出處尋覓些什麼，發現些什麼。」希臘愛神，是愛與美的女神，愛情和性慾的象徵，慾望的替代物。希臘愛神的照片觸發了教授丙潛意識的欲望。教授丙提及自己的內侄女，學校一個很美的女生。他再次將視線移到照片上，怕達士看出自己的骯髒心理，掩飾自己性慾衝動。最後想像「有一個苗條圓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像中晃著，」意淫內侄女以緩解性衝動。
達士先生評價道：「這些教授中至少有兩個人還有點兒瘋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這兩人的性格是虛僞、掩飾、自欺欺人，並有瘋狂的性壓抑：在日常生活中不經意表露性的慾望，壓制「性本能」，尋找慾望的替代物，將真正的渴望潛藏在替代物之下，進而偽裝自己的真正意圖。
漢史專家教授丁認為，女人是愛與慾的「雙料上帝」：「愛」是詩人想像的上帝，「慾」是浪子官能的上帝。情慾的愛是「這些女人我皆很情慾的愛著她們。」心動的愛是「其中有一個我尤其傾心，但我卻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為，始終不讓她知道我愛她。」教授丁愛而不娶，面對愛情反而逃避。他奉行不婚主義，「我歡喜許多女人，對女人永遠傾心，我卻再也不會同一個女人結婚。」並鄙視若墨醫生結婚，「在裙子下討生活了」。他有一套「哲學崇虛論」，達士先生評價是時間威脅到他的愛。教授丁認為人須受到限制和約束，「大概每個人皆應當有一種轄治，才能像一個人……必需有一點從外而來或由內而發的限制，人才能夠像一個人。」所以，情欲與性愛也須加上限制。教授丁的應對方法是等到女人韶華已逝，再去奉告他對她的愛。這樣女人好像因他獲得了第二次生命，他便成了使枯木逢春的妙手。達士先生的認為，這是違反人類生命秩序的愛情，自覺高尚睿智，因違反自然而顯得難能可貴。其實是折磨自己，蹂躪所愛的女人。教授丁試圖利用理性壓抑感情，道德約束自由，，然而，工具理性反過來統治主體自身。
除了達士先生之外，餘下的三位教授敘述得不多。
六朝文學史專家教授戊說：「從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響，女人的牽制，尤其是同過家庭生活那種無趣味的牽制，在擺脫得開時乘早擺脫開。我就這樣離了婚。」教授戊結婚一年後離婚，原因是不願受到婚姻的牽制，害怕女人牽制男性，方式是控制生活和佔據特殊地位。
歷史學者教授辛的形象沒有正面描述，而是透過媛媛的書信間接得知。媛媛口中的教授辛，是個表裡不一，與平時判別兩人。「你說到他向你說的話，真不大像他平時為人。」並且是個瘋子，「教授辛簡直是個瘋子。」
經濟學者庚是達士眼中唯一的「健康人」。「這個人精神方面極健康，七個人中只有他當真不害什麼玻這件事。」達士以為教授庚精神很健康正如他以為自己很健康，渾然不知兩人也患了病。兩人的共同點是有女友，快要訂婚、結婚。學者庚是沉默寡言的愛：冷冰冰的、沒有熱度和活力。「教授庚與女人的沉默，證明兩人正愛著，而且貼骨貼肉如火如荼的愛著。惟有在這種症候中，兩個人才能夠如此沉靜。」學者庚的未婚妻黃花女人評價他：「這個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愛海。」暗指不知愛海的人是教授庚。
最後到了教授己——現代小説家周達士。從達士先生寄給已逝去舊情人的信，可知他原本的愛情觀是：一是理性：「我希望我們皆多有一分理知，能夠解去愛與憎的纏縛。」二是自由：「各人有各人耗費生命的權利和自由。」三是自然：「您愛她，得給她。這是自然的道理。」自然的愛是「愛她，得到她。愛她，一切給她。」可是，到了青海大學，接觸了海，堅持不了原本的愛情觀，對未婚妻的態度越加冷淡。起初，達士先生給予未婚妻承諾，絕對不會對未婚妻有所隱瞞。「我應當照我們約好的辦法，白天除了上堂上圖書館，或到海邊去散步以外，就來把所見所聞一一告給你。」「我在此所見社會的種種，小米大的事也不會瞞你。」受到海的誘惑後，他選擇了隱瞞。媛媛問：「你不說宿舍裡一共有八個人嗎？怎麼始終不告給我第七個是誰。」「達士先生來到青島的一切見聞，皆告訴給那個未婚妻，上面事情同一點感想，卻保留在一個日記本子上。」「上面事情同一點感想」，指的是教授庚及其女友的事。周達士因為心虛，隱瞞了跟黃衣女人有關的事情。最後，達士先生接受偶然，選擇欺騙未婚妻，最後徹底背叛了她。「我害了點小病，今天不能回來了。我想在海邊多住三天；病會好的。」達士先生謊稱得了身體的毛病，實際上他得的是道德的病，做了有違道德的出軌行為。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IwT0vM0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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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古典派的道德束縛
沈從文的《阿黑小史》序：「或者還有人，厭倦了熱鬧城市，厭倦了不誠實的眼淚與血，厭倦了體面紳士的『古典主義』，厭倦了新舊喬裝的載道文學，這樣人，讀我這本書時，或能得到一點趣味。」〈八駿圖〉的七個教授正是奉行這種「古典主義」，他們「雖富於學識，卻不曾享受過什麼人生。」「心靈上的欲望，也被抑制著，堵塞著。」「正仿佛他們一生所有的只是專門知識，這些知識有的同『歷史』或『公式』不能分開，因此為人顯得很庄嚴，很老成。」「同人性有點沖突，有點不大自然。」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baXTBrExI
這些「古典派」的教授，是新時代的過渡人物，處於叫喊著「戀愛自由」的時代，受到傳統和現代文明的熏陶，躍躍欲試新文明卻又無法衝破藩籬。達士自詡為「真正的古典派」，實踐戀愛自由，因愛情而結婚，遵循愛情的道德，保持專一。他說：「一個真正古典派，難道還會成一個病人？便不走，也不至於害病！」「在『道德』名分下，把愛情的門鎖閉，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誼拒絕了。」他受社會輿論壓力和知識分子名望身份的束縛，並認為道德限制了個人追求愛情的自由。
以上可見，「八駿」的共通點是受名譽、聲望和道德觀念等的層層束縛，「性本能」受到壓制。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Py5XfGBz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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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駿與海的關係
小說中屢次出現海的意象。黃花女人以海自喻，誘惑著達士先生：「這個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愛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愛海。」面對著自己偶然出軌的情慾，受到大海淘養的達士先生在天人交戰後，終於選擇坦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情慾：「不管它是帶鹹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要沈到底為止。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最後，達士先生毅然決定投入迷惑他的大海，接受黃花女人的邀約：「一件真實事情，這個自命為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的確已害了一點兒很蹊蹺的病。這病離開海，不易痊癒的，應當用海來治療。」海水是個人隱密、循環往復的象徵世界的一部份。海的象徵是內心情感中不安分的因子，人性自然的慾望，人類心中隱藏的慾望，醫治人類心靈的良藥。廣闊無現的大海代表了思想的解放，感情的解放。
「八駿」對海的態度，可分為接近與疏離兩種。選擇接近海的，最突出的是達士先生。他愛上了「海」，最終選擇用「海」來治療自己「很蹊蹺的病」。他的本能戰勝理智，順應了自己內心的本能選擇，拋卻了世俗婚姻的桎梏。歷史學者辛的「瘋」病與達士先生的「愛海」如出一轍，排除外來輿論壓力，勇敢做自己。經濟學者庚，正在一步步接受著「海」的誘惑，每天的海邊散步是他與女朋友約會的方式。
選擇與海保持距離的有物理教授甲。他遠離「海」，對「海」完全沒有意識。生物教授乙則無法正視「海」，顧左右而言他。道德哲學教授丙，無法適應「海」的誘惑，卻認為這已經成為潮流。哲學專家丁，無法正確地對待「海」，只承認「海」的新鮮與活力。西洋文學史教授戊，認為「海」是一種牽制，離開才是正確的選擇。
參考資料
專著
- 沈從文：《八駿圖》。香港：日新書店，1960年。
論文
- 王旭：〈文化重負下原始慾望的無邊掙扎——魯迅《肥皂》與沈從文《八駿圖》之比較〉，《太原城市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8期，頁174-175。
- 付冬生：〈鄉土認同與身份追尋的雙重困頓——沈從文小說《八駿圖》中「大海」意象分析〉，《牡丹江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頁87-92。
- 付蘭梅 、 姚武月：〈沈從文《八駿圖》中知識分子「癔症」的精神分析解讀〉，《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總第31期），頁141-157。
- 孫旭：〈沈從文小說《八駿圖》「性愛與文化生命力」主題之美學觀照〉，《紅河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頁54-56。
- 張哲：〈論沈從文《八駿圖》的潛意識描寫〉，《長春教育學院學報》（總第25期），頁25-26。
- 羅克凌：〈「生活」與「生命」的延異變奏——對沈從文《八駿圖》「八駿」的一種質疑〉，《綏化學院學報》（總第31期），頁102-103。
- 湯崇玲：〈沈從文人格與風格中的「水」〉，東吳大學碩士論文，2000年，頁33。
2023年9月29日評：
這份報告做得相當倉促，通宵達旦做了一夜，在沒有睡過覺的狀態下完成。現在的版本增修了一些內容，由於年代久遠，部分內容早已遺忘，因此段落之間的銜接頗為突兀，不甚流暢。
《文學放得開》可否不要吹捧沈從文「癡迷情狂」的形象，誤導觀眾以為他是個浪漫專一深情的文人。節目絲毫不談他愛欲觀念之時代偏差，言行之性別雙重標準，文字之矯飾美化，結果結婚不到一年就出軌。出軌男花了一大篇幅解釋自己為何出軌，壓抑個人的情慾，備受愛欲不能解決的痛苦。當作笑話來看，毫不意外是笑不出來的冷場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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