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何春蕤的《豪爽女人》寫於1994年,以淺白易懂的文字,從台灣傳統華人社會的婚戀觀念和性別角色的社會期望,分析父權制度下兩性情慾不平等的規範,包括:一夫一妻制婚姻而衍生的男賺女賠邏輯、男主動女被動的情慾模式、雙重標準的性道德、兩性身體開放程度的差異等等。在男性統治的性秩序,女性的身體受到更多的規訓和監管,承受過多的性壓抑。所以,作者鼓吹女性自主的性解放,打破性羞恥、性壓抑,衝破父權的文化和道德邏輯,發展以女性本位的情慾文化和性活動。
基於我的成長背景和個人狀況,自小便對性別歧視和情慾不平等感到不滿和困惑,卻因環境所限加上女性主義被污名化,我未曾培養性別意識,對各種性別議題缺乏敏感度。直到最近一兩年我才認真看待女性主義,重新反思自己的女性身份,面對本身嚴重的厭女症。此書出版至今差不多三十年,裡面顛覆而創新的論述仍然很有啟發性,給當時的我很大的震撼和驚訝:震撼於推倒婚姻制度和傳統性愛觀念的激進立場,驚訝於作者對兩性經驗和色情文本的分析跟我從日常生活經驗觀察所得觀點頗為吻合,進而激發我對女性主義和性學研究的興趣。現在重看,書中許多觀點對我而言已不再陌生,甚至視之為理所當然。我對作者的觀點持一貫的保留態度,在性政治、陽具中心主義、性壓抑、生育這四方面,闡述我對作者觀點的啟發與批判,並延伸作詳細論述。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qNan2zv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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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性政治
基進女性主義認為,性政治是男人支配女人的權力關係。[1]以男性支配、男性認同、男性中心構成的父權制度,人標準往往是指向男性,以男性經驗和男性身體為中心建立而來的,忽視女性身體與男性不同的生理差異。長久以來,女性被禁止探索自己的身體和開發性慾,女性的身體、生育、性慾被男性所定義和利用,優先為男人服務。何春蕤指出,性教育和醫學權威定義的正常性行為,都是遵從父權的性道德規範,以維護父權制加諸在女性身上的過度性壓抑。[2]現代社會崇尚理性、科學,科學被包裝成「真理」,扮演維護父權制的統治秩序。醫學和性學試圖合理化兩性的雙重標準(譬如,男性在性事上天生主動施虐,女性被動受虐的男主女從論述),以生物決定論建構社會秩序(例如,結婚生子是擁有子宮的女性不可避免的命運),藉此規訓和馴化女性,塑造成符合性別角色期望的好女人。
多重關係實踐者哈帝和伊斯頓指出:「性學還是一門新興的科學,人們做愛時到底做了些什麼,是很難蒐集的資料,也不容易下定論,所以神話傳說多得很,而真相可能很難找到。」[3]性學發展不但短暫,而且不少染上父權色彩。女性研究者要消除父權謊言,不但遭到性別歧視,更遭到重重阻力。人類學家馬汀便在研究女性出軌議題時,便受到不少阻撓和辱罵,也指出當女性學者發表違反父權性秩序的學說,不但被男性同行忽視,更遭到迫害。[4]女性性慾的研究或探索往往既不足又存在偏見,女性個別的性慾體驗有其相差性。所以,女性在性方面不要盡信科學,應該發掘和探索自己的身體,相信自己身體的感覺,不要被所謂定義、正常、應該這些字眼迷惑而覺得自己有問題、需要被改正。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iHkYpL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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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陽具中心主義
男性本位的話語定義什麽是性、女性性欲、女性如何獲得性快感。佛洛伊德首先提出陰道高潮的假說,貶低大部分女性有的陰蒂高潮,直至現在仍未能準確地證明陰道高潮的存在。父權社會崇拜陽具,以陽具為中心發展論述。陽具是權力的象徵,男性的自我認同連結到陽具上,並以陰莖的大小長短形狀軟硬持久等性能力定奪自我價值。男性本位所定義的性行爲是插入式性行爲,以陽具能否征服女性來作準則。這樣,插入方是性主體,被插入方是性客體。透過貶低被插入的價值,強化插入的主導地位,達成支配和征服的目的。在強調插入式性行為是真正的性行為,與生俱來沒有陽具的女性便被剝奪性主體地位,矮化成性客體。男性的性文化多是圍繞陽具來打轉。無數的色情製品的性文本以「前戲」開始,插入是正戲,最後以男性高潮射精作結。
生理而言,陰蒂是專門為女性提供性愉悅的性器官,大部分女性能夠透過刺激陰蒂達到性高潮,只有少數女性達成所謂的陰道高潮。若以性高潮作為性愉悅的標準,能令女性高潮的所謂前戲是女人才是正戲。可見,主流的性劇本重視男性的性愉悅,忽視女性的性愉悅。女性的性慾多元化,性能力高,卻被限制於陰道性交的範圍。若然女性以陰蒂高潮並為本位,陽具在性行為中變得次要甚至不重要,那麼便動搖陽具中心的性觀念,危害的父權制的性秩序。女性需要重新定義女性的身體和性慾,而不是按男性所規定。對於性的定義,哈帝和伊斯頓便建議:「所有感官刺激都有性愛意涵,從分享情緒到分享高潮都是。性的定義擴張為『所有取悅自己的行為』。」[5]
雖然何春蕤在書中鼓勵性解放,女性要主動接觸多元性慾,但她在書中所描述的性行為和處女的定義仍然沒有脫離陽具中心主義。女性的價值不在於陰道冠(男性本位的話語稱為處女膜),不在於是否進行插入式性行為。女性不必要為了性解放而跟男性發生性行為,更不需要尋找經驗豐富的花花公子作為第一次的對象。這樣做,不過是重演了父權的性秩序。男性扮演性的啟蒙者和指導者,啟發女女性的情慾。而作為性指導者的男性,只會教給女性服務男性性愉悅的插入式性行為。這樣在性實踐上,往往是男性主導性行為,滿足男性性愉悅為依歸。當女性自行何為性、何為第一次,跳出父權秩序和陽具中心主義,就能消解處女情結。例如,有的女性把第一次定義為性高潮,那麼她自慰得到的第一次性高潮時就是不是處女。女性的貞潔不是送給男人的贈品、抬高身價的商品,女性的身體和性經驗是屬於自己的。即使是「給」,她的第一次是「給」了自己而非其他人。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A1acSUq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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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女性的性壓抑
出生在父權社會的女性從一出生就呼吸著厭女的空氣,成長過程中被灌輸好女人的標準、好女人的模板。其中包括男賺女賠的邏輯,女性的性被視為商品;性是骯髒的,享受性的女人是蕩婦;若非愛情,女性是不應該有性慾的。女性的性慾出口被限制在有愛情的性行為中。古代社會要求女性為了生育而性,現代社會要求女性因愛而性,兩者都是箝制女性性自由的貞操鎖。性的雙重標準使得女性趨向有愛無性,重視愛,為了愛付出性,輕視性,把性作為一種手段,不曾把身體的愉悅當作目的。在這種壓抑女性性慾的文化和成長環境中,女性若然表達自己的身體慾望,就會受到社會的批判目光和責難。於是,不論是性幻想,還是身體出現生理反應,女性對自己的自然性慾抱有羞恥感和罪惡感,進而隱藏、壓抑、否定自己的性慾,以為沒有性慾顯得更加「聖潔」。
長期性壓抑下的女性羞於談性,或者用各種迂迴的方式滿足自己的情慾需求。其中一種方式就是強暴受虐幻想:透過閱讀強暴文本的方式代入強姦受害者的身份,用來規避長期被灌輸對性的禁忌的性觀念,消除自慰行為帶來的羞恥感;另一方面以此享受性文本中符合性別角色的性行為(男性主動,女性被動)帶來的愉悅。也就是說,在強暴的情景下,受害者不是享受性愛,不會因產生快感而變成壞女人,女性讀者不用為自己的性慾感到羞恥。這樣,她們才被允許釋放自身被壓抑的慾望,有那麼一點點享受性的「自由」。另一種方式是BL的性文本。BL這種非主流的次文化是女性新的情慾出口,是女性承認自身性慾而產出的色情製品。與女性需要聖潔的角色期望不同,男性享受著性自由,而且性慾充沛的,舒適地表達自己的性需要。在這個「性自由」的國度裡,BL包辦了女性各種情慾和幻想,於是成為女性性啟蒙和性慾探索的方式之一。然而,BL也是女性厭女思維而生的產物,符合女性既想逃避父權社會的性別規訓,又無法克服看到違反傳統性別腳本的不悅感。BL文本無法與女性身體作直接的連結,需要幻想兩具異性身體的性快感來達成女性身體的愉悅,可以作為性慾探索的中途站,但最終仍是需要發展出以女性為本位書寫的性文本。
何春蕤提出女性可以看男性的色情產品,以免性慾發展受阻,但需要保持避免色情製品主宰自己的情慾流動的自覺。我不同意,正如她所言,男性會受到色情製品所傳播的性別意識形態、反映性慾權力模式而衍生的性慾和性心理,女人也會潛移默化,構建深層的快感模式。主流的色情製品以滿足男性的性心理為主,充斥侮辱、物化、抑貶女性的內容,陽具中心主義和厭女思維。女性在性探索的初階,看得多男性本位的性愛方式,容易受到裡面的情慾模式和性心理影響,塑造成日後難以更改的性癖,出現強暴幻想以及隨之而來的性快感,導致理智與生理出現矛盾與衝突。同時,強調插入是主體、被插是客體的貧乏性文本限制女性對於性行為的想像。不論是言情小說的性描寫,還是BL的性文本,大多仍不能陽具中心主義,支配與臣服的情慾模式。還好,女性主義的色情製品發展至今,雖然數量少之又少,但是適合作為女性性啟蒙的產物,而不應首先接男性的色情製品。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Tcwq3Rp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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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生育
父權制度藉女性的懷孕、生產和性活動,掌控女性的身體,其中一個原因出於父系傳承和男性親子不確定的焦慮。張必和認為亞洲的父權制度,以父系制、父居制、父姓制三個基本構成家庭制度,以夫權制、夫系制、夫居制三個基本構成婚姻關係。[6]因應生理結構不同,女性能夠確保孩子是自己親生,男性卻無法確定。男性傳父宗接父代,女性傳夫宗接夫代,因此需要限制女性的性自由,確保女性不會在性方面犯錯,杜絕把財產、土地、權力留給非親生子的可能性。
不僅如此,男性嫉妒子宮,嫉妒女性擁有上帝般的創造力和生殖力,嫉妒母子相連的直接感受和親密連結。宗法制度、婚姻家庭的建立、冠父姓、產翁制等等都是男性覬覦女性創生能力的展現:掠奪女性的生育成果,把女性生下的孩子歸到父系血緣的脈絡,女性及其生產成果納入男性的私人財產。「女人不過是子宮罷了」,男性越是強調女性的生育能力越是凸顯他們的子宮嫉妒。「子宮」一詞凸顯男性視女性為生育工具的男性本位思想。女性天然擁有子宮但不一定要生育,孩子不一定優先於母親,胚胎不比母體重要。以「子宮」而非「女宮」來命名,凸顯女性的孕育功能和次於孩子的附屬性。
生育不僅關乎個人與家庭,更關於國家政權。國家制定人口政策,不可能不看出生率,計算每個女性生育的孩子數目。在國家眼中,女性是國家的人民,也是國家的子宮。子宮是生產人口的工具,被國家機械操控,分別是顯性還是隱性。顯性如威權體制的中國大陸,明文規定由國家管理子宮,生育政策白紙黑字寫進國家法律,嚴格執行。隱性如香港台灣,女性都受到三十歲前要結婚的社會壓力,而這個數字背後隱藏著最終的生育目的。所謂的最佳生育年齡,強調女性需要在三十五歲前生育。然而,不孕不育和孩子健康也跟男性的精子質素有關,男性年齡越大,精子質素越差。然而,社會不鼓吹男性的年齡焦慮和生殖焦慮,反而針對女性年齡對於生育的重要性。國家不樂見鼓吹不婚的風氣和單身女性的數量上升,因此以福利政策利誘女性結婚生子,並在女性婚育壓力上採取消極態度,在維持父權社會秩序和婚姻制度下,最終使出生率上升。在人口壓力下,女性要完全掌控生育權實在困難,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談何容易。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vCzwe3w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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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結語
父權制對女性的性與身體的規訓無處不在。《豪爽女人》這書預設的讀者是一般意義上傳統保守的異性戀女性,針對兩性的傳統性愛觀念。基於時代背景所限,此書的過於檢視女性的自身性慾流動,單靠女性自發的性解放,不足以推翻父權社會的性秩序,還需要社會各方面的改進。作者以性能量充沛作為標準,抬舉性開放的女人與男人,貶低性壓抑的女人與男人,忽視了眾多不願意「出軌」和「變態」的因素。就現今社會的狀況來看,個人認為使用性自主比起性解放更恰當,雖然看起來很保守,但能夠確保女性的自主性。女性不一定需要性(天生沒有性慾),不一定需要性交(無性戀),女性也可以有不與男性有性接觸的自由。最重要的是,女性需要真正了解自己的身體與感受,探索自己的性慾需求,主動掌握自己的性、生育、身體。我對於性別議題和女性主義了解仍不夠深入,很多思想觀念還處於混沌和摸索的階段,有時會陷入思想的泥沼,或是觀點和看法隨時改變。我以男人作為人的標準的角度思考了許多年,女性主義的視角是難得能夠補足我部分思想的盲點與偏見,完善自我的探索。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mmKl6mK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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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顧燕翎主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變》(台北:貓頭鷹出版社,2019年),頁12。
[2] 何春蕤:《豪爽女人:女性主義與性解放》(台北:皇冠出版社,1994年),頁67。
[3] [英]Janet W. Hardy, Dossie Easton著、張娟芬譯:《道德浪女:多重關係、開放關係與其他冒險的實用指南(第三版)》(台北:游擊文化出版社,2019年),頁278。
[4] [英]Wednesday Martin著、許恬寧譯:《性、謊言、柏金包:女性欲望的新科學》(台北:時報文化出版社,2019年),頁8。
[5] [英]Janet W. Hardy, Dossie Easton著、張娟芬譯:《道德浪女:多重關係、開放關係與其他冒險的實用指南(第三版)》,頁273。
[6] 援引自甘麗華:〈父權制、網絡厭女與女權主義的中國化〉,《傳播與社會學刊》,總第57期(2021年),頁167。
引用書目
專書
- [英]Janet W. Hardy, Dossie Easton著、張娟芬譯:《道德浪女:多重關係、開放關係與其他冒險的實用指南(第三版)》。台北:游擊文化出版社,2019年。
- [英]Wednesday Martin著、許恬寧譯:《性、謊言、柏金包:女性欲望的新科學》。台北:時報文化出版社,2019年。
- 何春蕤:《豪爽女人:女性主義與性解放》。台北:皇冠出版社,1994年。
- 顧燕翎主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變》。台北:貓頭鷹出版社,2019年。
期刊論文
- 甘麗華:〈父權制、網絡厭女與女權主義的中國化〉,《傳播與社會學刊》,總第57期(2021年),頁159-190。
2023年9月26日評:
此文基於我想疏離當時對性別議題的散亂想法,沒有仔細定好題目方向,太過急於求成,而且缺乏充足的時間準備,結果產生了這一篇不成熟觀點的文章。題目探討的範圍太過廣闊,顯得每一個論點都像是泛泛而談,淺薄不夠深入。
現在看來,這是我在接觸女性主義論述一兩年後所寫的文章。我的女權意識不高,對女權思想的認識不夠深入,以致整體論述太過幼嫩,有立場先行的傾向。儘管如此,還是作為文字記錄的一部分,將我的女權觀念和思想變化記述下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