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白的大理石城門被緩緩推開,河泥城的房舍映入眼簾。
命運女神城門的高度將近有五十呎,與河泥城的其他六座城門一樣。書上說它們在草原爭霸時就已經存在。城門上頭雕刻著栩栩如生的命運女神姊妹,右邊門上的是姊姊「絕對」,她衣不蔽體,搔首弄姿,相當妖豔勾人。左邊門上的是妹妹「相對」,她穿戴整齊,站姿端正,優雅之中散發著魅力。兩個女神的容貌相同,卻帶給人們完全不同的感受,但又不會讓遺民心中失去對神的崇敬。據說雕刻女神的傳奇工匠師傅波留葛萊.菲迪亞斯花費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才雕刻出女神的雛型。為了讓他的作品更接近《三界神話》中描述的樣貌,波留葛萊又花了三十年的時間修改自己的作品。可惜的是這位大師在修改完城門的最後一處之後,不慎失足墜地,最終死在自己最偉大的作品之下。
安德魯不是頭一次見到波留葛萊的作品。在他當上國王時,李佛曼恩侯爵曾送給他一尊鋼石雕像當作禮物。那是波留葛萊的第一件作品,雕的正是初代獅王梅列赫和他的座騎「黑聖獅」莉茲貝思。在波留葛萊的手中,初代獅王是位留著鬍渣,身材精壯,眼神有如利劍一樣銳利的勇猛戰士。他身下的莉茲貝思也不惶多讓,牙齒鋒利,腳掌厚實,身上的毛皮看上去像真的一般柔軟滑順。安德魯對這件禮物有著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把這座雕像放在寶物庫中最顯眼的位置,並命令侍女天天擦拭。南征之前他也會不時走進寶物庫,只為了好好欣賞波留葛萊的精湛手藝。
安德魯抬頭仰望女神,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座歷史悠久的建築。他喃喃發出一聲讚嘆,眼前的藝術品使他寶物庫裡的東西全都相形失色,連那尊梅列赫的雕像也是一樣。
國王騎馬穿過女神城門。他沒有騎著恬勒瑰,騎著獅子進入城鎮是打勝仗之後才能做的事。他身後的眾人也都是騎著馬,只有勞拉除外。國王的妹妹坐的是一輛黃褐色的四輪馬車,由四匹閹馬托拉前行。她的侍女們則騎著騾子環繞在馬車周圍,交替著進入馬車伺候勞拉。她還真有閒情逸致,安德魯心想,昨天晚上他才瞥見妹妹剛替換了一批侍女,今天早上她又換了一輪。盡是享樂,雖然這很符合獅家的血性,但他還是覺得稍有不妥。
三次便成為眾人口中的暴君。不知道現在的諸侯們怎麼看待勞拉,他和父親已經用掉了兩次機會,絕不能再發生第三次。安德魯撫著第二夫人的劍鞘,絕不能再發生第三次,他提醒自己。
獅家曾經有浪費掉三次機會的時候,不過只有一次。那是無神時代的開端,是每個獅家的後人都不願回憶的過去。不過亞歷克斯先王特別重視這段歷史,他還親自拿著書本把這段不堪的過去念給安德魯與格雷格聽,而且唸了不下十遍。「拿捏好分寸,兒子。」每次說完故事,父親就對他們這麼說道。
要怎麼拿捏?他曾經問父親。亞歷克斯先王只是微微一笑。幾年之後,康諾克家族公開向王室宣戰,溫馴之獅直接親自示範了如何妥當的拿捏分寸。湖苓堡戰役是一場血腥慘烈的戰爭,也是亞歷克斯先王一生中僅有的一次戰爭。僅僅一次,獅家便使其他諸侯乖乖低頭,僅僅一次,便杜絕了未來十幾年的所有衝突。一次震懾人心。父親的嗓音猶若在耳。
安德魯記得父親一直特別在意著獅族兩位先王的事蹟,一個是引起無神時代的「暴君」蘭斯洛,另一個是他的孫子「戰癡狂獅」康納。「仔細研讀他們的事蹟,安德魯,」那晚是父親第一次講述王國的歷史,「一個是不知節制的暴君,另一個是拿捏妥當的戰王;一個令人唾棄,另一個受人愛戴。次數,兒子,一切都關乎次數。」他特別強調。
之後,他依照父親的指示特別研讀這兩位先王的事蹟。暴君和戰痴狂獅的生平其實相差不遠,兩者皆充滿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戰役,只不過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蘭斯洛不斷遭到背叛而節節敗退,而康納則是接連獲勝,一步步把祖父失去的土地與盟友搶奪回來,讓獅家得以重新主宰王國。
據說康納也是從命運女神城門進入河泥城的,不過當時他騎的是安西婭。安德魯穿過城門之後,一下子便看見侯爵的迎接隊伍。他們人數不足百人,而且大部分都是侍衛,身上套著滿是傷痕的盔甲。不過所有人看起來都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尤其是帶頭的普菲茲.李佛曼恩侯爵。他披著一件又長又大的鮮紅色天鵝絨袍,身穿繡有李佛曼恩家族鐵灰腳鯨的黃褐外衣,繫著芒草交錯編織而成的腰帶,除了一把金色短刀之外,沒有配戴其他的武器。
雖然已經許久未見,但因為迎接隊伍中的貴族甚少,安德魯很快便認出李佛曼恩侯爵的兩個兒子,以及他的第一個孫女。距離上次見面已過了八年,那時他們都還是不滿十歲的男孩,在他登基為王時畏畏縮縮的躲在父親身後,而她還只是個蜷縮在母親的懷抱之中嬰兒,時不時張嘴討奶喝。現在他們都已成為高大挺立的騎士,而她也已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穿著綴有淡藍小花的草綠輕紗,臉上爬滿紅暈。
國王在迎接隊伍的前方下馬,城市的主人立刻屈膝行禮。
「陛下,」普菲茲的笑容露著最真誠的喜悅,「這一刻我等待了好久。」
「我也是,普菲茲大人,」他回答,「感謝諸神,這一刻終於到來。」
安德魯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在他剛剛戴上那頂鑲著翡翠、紅寶石以及鑽鋼的純金王冠之時,普菲茲.李佛曼恩侯爵便下跪請求國王召集諸侯,進攻皇境。隔天早上他便在眾人面前宣布自己答應侯爵的請求,只不過得等到時機成熟之後。這一等,侯爵的鬢角生出白絲,王國又添了一位公主,八年過去了,時機終於成熟。八神慈悲。
眾人打過招呼之後,安德魯並沒有馬上進到侯爵為他準備的寢室休息。他親自指揮獅家的部分封臣穿過河泥城,在西聖域河畔架起帳棚。雖然普菲茲侯爵在這等待的八年之間已經下令新建了不少的旅店,卻還是不足以應付人數如此龐大的南征軍隊。以至於從遠方來的人必須按照階級劃分,貴族才可待在城裡,其他沒有頭銜封號的兵卒得繼續住在帳篷之內。
雖然只允許貴族進駐,河泥城裡卻已顯得相當擁擠。不過獅家和犀家的遊走範圍僅限命運女神城門至闇神城門之間的區域,其他地方要留給還未到來的豹族封臣以及其他諸侯,現在擁擠的部分僅限於城裡的這一半地方。
好不容易一切都安頓下來,安德魯才回到自己的寢室。普菲茲安排他和其他王室成員住在灰泥堡的東側,一座較矮小、牆壁顏色也較淺的城堡裡。這座城堡沒有正式的名字,但安德魯聽河泥城的人們喚它作白堡,他晚餐時才得知它是先王康納下令修建的,以便給將來親臨這裡的後人使用。
他的寢室位在白堡內最上頭的房間,往外看去可以俯瞰將近一半的河泥城。勞拉和格雷格的寢室在他的下一層,王子們的則是再更下一層。晚飯時,安德魯原本提議讓雷爾夫也住進來,不過卻遭到首臣本人拒絕。「這裡無法應付所有體內有流著王室之血的人。」他說完之後便跟著萊諾和戈登住進一間離白堡不遠的旅店。
晚飯後,眾人各自散去,他在回寢室之前先去了兒子的房間一趟。萊恩手上的傷勢復原良好,深紫色的痂已經覆滿了原先傷口之處,安德魯估計不用多久兒子便可以完全癒合,並再次拿劍。
他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砍斷萊恩手指的那個剎那所有人都驚呆了,林斯特爵士驚呼出聲,克洛登公爵倒抽一口氣,格雷格驚訝得睜大眼睛,連萊恩都張開了嘴,痛苦和震驚在他嘴內不安分的躁動。不過兒子最後忍住了,靠著自己的意志力,以及安德魯銳利的眼神。他知道兒子是個魯莽衝動的青年,但這不代表萊恩無法判斷當下的情勢。一根手指就能代替其他更嚴厲的懲罰。他還是有王位繼承權,還是有僕人伺候的王子,掌握的權力也沒有減少,更重要的是,林斯特爵士不敢再繼續追究。一根手指抵一條重罪,獅家與犀家的衝突沒有繼續惡化,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當然,安德魯知道兒子與自己的關係必定會出現裂痕。這幾日萊恩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懼怕與哀戚,剛才他踏進兒子的寢室時對方還畏縮了一下。沒辦法,兩次散播恐懼,安德魯心裡明白。
他有試著和兒子溝通,萊恩也盡他所能的回答。他相信兒子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他真的衷心相信著,但是雷爾夫卻不這麼認同。「您不該傷害自己的兒子的,尤其是在眾人面前。」他說道,「陛下,容我提醒您,蘭斯洛先王就是在宴會上砍掉了弟弟的一隻手,進而引發了獅族內鬥,最後甚至還得到了『暴君』的稱號。」首臣擔憂的神色一覽無疑,如同吊掛在夜空中那顆月亮一樣,又白又亮,清楚明顯。
這能怎麼辦呢?安德魯不知道。按照王國律法,萊恩做出這種蠢事,不僅要砍掉那隻執劍殺人的手掌,還得剝奪他擁有的一切權利,並且流放邊疆。就算是對方挑釁在先,他還是得背負相對應的責任。一根手指代替其他更嚴厲的懲罰。安德魯已經盡自己所能,他可不希望林斯特爵士在進攻皇境前夕向兒子發起決鬥挑戰,哪一方戰敗都會引發不可預想的後果。
他看向天空,今天的星辰特別耀眼。八神,請祝福我們,安德魯低頭默念禱詞。
沒過多久,敲門聲打斷了他的禱告。安德魯起身打開房門,外頭站的是手拿信紙的妹妹。「好的還是壞的?」他輕聲地問。
「壞的,」勞拉遞出信紙,「非常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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