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霽月一愣,道:「我也不大明白這個,不如你來吧,你想怎麼做,我都依你。」
他說這話時,神色清明正直無比,落在不離眼中的殺傷力卻更大了──他感覺自己就像將在雪地踩上泥印的那雙腳,心裡有點慚愧,身體卻誠實地升起一股熱流。
不離將頭埋得更低,低聲道:「……我會好好準備的。」
寒霽月倒是覺得奇了,方才甚霄塵在眾師弟面前提到解毒法、以及不離公開二人道侶關係時,他面上都是坦蕩蕩的,眼下只剩他們兩人獨處,他倒是羞怯起來?想來,不離方才也只是硬撐著場面,不讓他也跟著尷尬罷了。
這樣一想,心下便覺得他可憐又可愛。寒霽月向來是想到什麼便那麼做的,此刻便笑著伸手,揉了揉不離的頭頂。
不離也順勢將下頷倚上他的肩頭,半晌方道:「方才,得知逆轉天時咒印亦對師兄神魂之傷有影響後,我心底就有個念頭揮之不去。」
寒霽月「嗯」了聲,靜待不離說下去。
不離又道:「那日沈道瀾遁走時,留下的傳音符曾暗中提醒我:『轉機只在一念間,需得把握』。如今細想,若無咒印牽動師兄神魂的傷勢,使分神和元神主體提前恢復牽繫,那麼……是不是直到我結嬰這日,師兄都不會察覺我的心意,更不會留意到自己的心意?如此一來,神魂癒合的過程還能這樣輕易嗎?我仔細想來,實在後怕。」
寒霽月感覺他還有話要說,輕聲問道:「還有?」
不離便道:「我只是在想,若師兄的分神未曾封印在我身上,師兄可還會傾心於我?是不是我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得到回應……」他的聲音漸漸隱沒下去,身子繃得微微顫抖,似是真的感到害怕,又不希望這份心情影響到寒霽月。
寒霽月又揉著他的頭,溫聲道:「照你這樣說──我的分神未曾封印至你靈臺,只可能是因為你身上並未帶著炎毒、未被崔家所利用,可若非你當年傷得這樣重,我或許根本不會帶你回太鯤山,這樣推究起來,你說的情況,只可能是由於我壓根未曾在煊虞遇見你。」
不離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若有所思,接著問道:「師兄當年,又為何會到煊虞?可有什麼緣故?」
寒霽月輕聲笑了笑,方答道:「先前我向你說過一個故事吧?有位高人指點他的弟子,說弟子此生還有一劫的那則,還記得嗎?」
不離感到詫異,於是他稍微鬆開雙臂,望向寒霽月的雙眼,答道:「自然記得,但這又與師兄有什麼關係?……莫不是……?」
寒霽月見他似乎臆測到了點什麼,便點頭答道:「那位高人正是師尊。師尊當年告訴我,我在煊虞尚有一劫,讓我自己看著辦,於是我見到了你。」他深深望進不離愣然的雙眸,勾起了唇,一字一句清晰說道:「明白了嗎?這所有因果,都是『緣』。而這緣份的起頭,是由於我選擇了去見你。」
不離頓時感覺胸中五味雜陳,接著如海濤與風聲向他沖刷而來,唰啦一聲,所有鬱結又颯然而散。他繼而玩笑道:「那麼,我是師兄的劫了?」
「禍兮福之所倚,不好說。」寒霽月笑道,一面湊近了他的耳畔,又道:「若要我來說,你應當是我的福星……不,你是我命中的瑞日。此番不也一樣,讓我逢凶化吉了?」
寒霽月目光柔和,銀灰色眼底如有溫柔月華流淌,眼中倒映著不離的身影。不離似是被那雙眸迷住,如蝶撲花般未經思考地湊了過去,兩人的鼻息糾纏,最後在寒霽月的唇上烙下溫熱的吻。
──師兄,你卻不曉得,你才是我的月光。
曾經覺得不可及、不可玷,卻為他墜入凡塵的美麗月華。
這話他沒有說出口,寒霽月卻能在唇舌的纏綿間,感覺到他的熾熱與動情。
又是一通胡攪蠻纏之後,寒霽月又有些倦了,大抵是神魂剛復甦,維持精神尚有點吃力。不離從他師兄身上翻了下來,落到褥子的另一側空位,伸手替寒霽月攏了攏敞開的衣襟,像是生怕他著涼一樣。
不離接著問道:「留在琉璃天不利靜養,師兄要移步回山嗎?若感覺精神不足,我再以蜃珠力量運行兩周天,應當就夠了。」
寒霽月道:「一刻鐘前,你也提議過要以蜃珠助我恢復,但我們現下仍在琉璃天耽擱,你覺得呢?」他微紅的眼帶著一絲薄嗔,在說話時朝不離斜了過來,引得不離幾乎想繼續「耽擱」下去。
他往日整齊束著的玉冠已經被拆下,放置一旁,此刻鬢髮微亂,青絲在頸間與汗珠互相糾纏,幾縷彎彎繞繞地向下,最後蜷在胸膛上,隨著微喘的呼吸起伏。
不離一覽美景之後,才歛了眸道:「如此說來,倒是我不好了?」他說這話時雖是低眉順目的模樣,眼底卻含著幾分笑意,十分可惡。
寒霽月又斜了他一眼,略有些無奈。
不離輕笑了幾聲,方道:「好罷,不鬧師兄了,師兄先歇一會,我去知會四師兄一聲,讓師兄留住菡月居的幾名弟子暫時遷出去,稍微佈置一番之後,我再回來接師兄一道歸山,可好?」
寒霽月疑惑道:「為何要讓弟子遷出?又為何要佈置?」
不離低聲道:「師兄總不會想……雙修的時候,還有弟子住在後頭廂房處罷?我只告訴他們琉璃天缺人手便是,不招眼的。」
寒霽月不是很明白,卻覺得好像也是有些道理。他不知道的是,不離正惦念著菡月居後的靈泉,哪還會讓他的門下弟子繼續留住。
如此敲定主意後,又過了半個時辰,不離便回到艙房,並帶了一套新的衣袍給寒霽月換穿。
寒霽月原本不以為意,畢竟他的身形已恢復尋常,衣服略見短了些,本就該再換一身。直到換上新衣後,他才發覺這外袍是明豔的胭脂色,雖被外罩的玄青色氅衣遮去大半,顯得低調不少,卻仍帶著幾分喜慶的味道。
他再抬頭一看,發覺不離的袍子也換成了鮮豔的赤色,就連髮式也改了。雖然照樣是以金銅色的冠束起,卻不像往日僅紮成乾淨俐落的一束,而是挽成較為正式的髻,看上去顯得成熟許多。
不離見寒霽月一語不發地看著身上的衣袍,又轉而打量自己,便感到有些緊張,忙問道:「師兄覺得不妥嗎?」
寒霽月卻看著他,笑道:「很好看。」
不離鬆了口氣,由衷道:「師兄更好看。」
簡直是好看極了,不離在心裡暗道。寒霽月本就膚色白皙,穿胭脂色更襯得他膚色晶瑩,又在他頰上點染出幾分緋色,即使神情仍是淡淡的,卻絲毫不顯清冷。
寒霽月報以一笑,拉過不離的手,道:「那便回山吧。」說罷,他便牽著不離往艙房外走去。
不離這才醒過神來,忙道:「師兄,門外……」
不離原本想提醒他,外頭還有不少弟子在看守,雖然他自己不介意弟子的目光,但師兄或許是會在意的,畢竟兩人也尚未正式舉辦結道大典,不適合當著弟子的面過於親暱。
寒霽月因聽見他的叫喚而轉過頭來,目光一派平和泰然。
不離隨即領會過來,定下了心,搖頭道:「沒什麼。」
是了,不論外人知不知曉,他都已是寒霽月的道侶,合該如此的。一念過後,他再不遲疑,轉而將手指探入師兄的指縫間,讓兩人十指緊緊相扣。
兩人攜手走過尚在收拾中的靈船甲板,跨過了術法門,回到太鯤山山門處,並立在漫長的青石臺階下。看守的弟子紛紛向兩人見禮。
不離正準備照往日回山的慣例,朝著太鯤山主山方向拜會師尊,不料,寒霽月卻輕扯了下他的手,帶著不離背向太鯤山,一語不發地朝蒼邈天地一拜。
此時已過晌午,天幕是一片悠悠的淺青,浮雲極少,地面上則是蔥鬱的秀麗山川與幾處民居、坊市,越發顯得平野廣闊。雖然是看慣了的景色,不離卻在與寒霽月一同下拜的此刻感到陌生,這日的景致美得令他恍惚。
──一拜天地。
他們接著一同回過身,面朝太鯤山。太鯤山山勢高峻,乍看顯得寧靜端肅、不可侵犯,繚繞的雲霧卻為它添上幾分悠然韻味。
兩人站定後,朝著師尊閉關處一拜。太鯤山彷彿亦有所感知,山中傳出幾聲靈禽的婉轉悠鳴,高亢鳴聲迴盪在山中,帶著幾分欣悅之意,久久方散,卻反使山中顯得更幽靜。
──二拜高堂。
畢後,不離先行轉過身來,握住了寒霽月的另一隻手,胸中彷若有千言萬語翻騰成風,最終卻只化作眼中的柔情,什麼也沒能說出口。半晌,兩人相視一笑,鬆開手各自退後一步,朝著彼此一拜。
──夫妻對拜。
此一拜後,再不別離,攜手並行直至此道的盡處。
重新直起身後,兩人再次牽起手,默契地並未召出本命劍,而是從山梯最末一階開始向上走。
從煊虞遇劫、捨身飼炎毒、割魂鎮靈臺、十年匆別離、琉璃天論劍問情、蜃樓詰道心、識海自囚之困……天道嚴酷,他們也始終相伴走來。
漫長山梯染蒼苔,沒入層巒與茫茫山嵐間,他們的身影終將化成渺渺眾生其一,如露,如沙,如塵,如埃。踏在渺冥仙途之上,本就彷如水滴入海,再不由己。
可即便看不清盡處的光景,他們卻清楚彼此心歸何方,便從此再也無惑、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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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逐月華流照君》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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