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記憶如此強烈,使得不離多花了一些時間整理心緒,方重新睜開眼。他不確定此時看見回憶的意義,只隱約覺得,這就像是師兄給他的答覆──寒霽月願意讓他瞧見自身的隱痛。
光是這一點,對他而言就意義重大,尤其在得知寒霽月一路上怎麼走來的之後。
許是先天的缺陷,寒霽月對「情」的感知較常人弱了許多,幼時在寒村的經驗又奠下他認知世間的基礎,令他一直認為自己孑然一身,不敢表現傷痛來給人添麻煩,更一直認為自己非得承擔些什麼,才能證實自身的存在價值,即使師尊封璐仙君多番引導,仍是無濟於事。
本性難移。人的行為往往有慣性,對一個早就慣於忍耐的人而言,對他人敞開心扉是何等不易。
不離心情複雜,心口似乎仍因那段記憶而隱隱作痛。但他知曉現在情況特殊,只能先穩住激盪的心潮,重新打量周遭。
他分明還在渡雷劫,若無人刻意引導,又怎會分神來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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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是敵,或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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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仍是一片虛無,不離凝神細看,才捕捉到一縷像是靛藍色螢光細線般的力量,散發著鮮亮得近乎囂張的氣息,讓他一眼便認出那是誰的力量軌跡,稍微鬆了一口氣。
不離於是搭上了自己鮮紅色的神識線,隨即聯繫上對方。
毫不意外地,在他以神識呼喚過後,二師兄甚霄塵的身影便在虛空中凝聚成型。不離見了他,劈頭便問:「師兄怎麼樣了?」
甚霄塵亦知道他口中的「師兄」絕不是指自己,卻還是不免覺得這小子連招呼也不打,實在忒無禮,讓他心底不太爽快,便眉毛一抬,答道:「他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不離卻覺得甚霄塵不知輕重的答覆甚是挑釁,不悅地望向甚霄塵。若此刻站在他對面的是他五師兄韓歛,早就被嚇得什麼都招了,偏偏甚霄塵脾氣本來就差,吃軟不吃硬,加上兩人原本就處不來,才剛說兩句話竟就僵持住了。
事關寒霽月,不離提了一口氣平緩心緒,改了語氣問:「若無要緊事,二師兄在我渡劫的緊要關頭想必也不會來尋我,二師兄若有什麼要吩咐,還是盡早言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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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霄塵這才滿意了些,抱臂說道:「他選在今日讓梅鐫替他治療炎毒,同時以此事設了一局──他知道此番出行有異,故意讓玲瓏閣主洩漏消息,讓有心人知曉這個破綻,目的是引蛇出洞。這麼拙劣的圈套,偏偏臥龍門的司徒睿那蠢老兒還真就信了,打算趕在今日奪舍於他。圈套倒是僥倖成功了,但他身上除了炎毒未解,本就還有更嚴重的問題──」
甚霄塵仍是不著調地輕描淡寫,但不離聽他這幾句話,便已能在心底推斷其中凶險,聽得臉色變了又變,而他也已猜出了寒霽月身上另外的問題是什麼了,忙道:「我知道師兄神魂有部份封印在我這,現在恢復情形如何了?」
甚霄塵對不離的反應有些意外,但話說到一半被打斷,仍是令他油然而生幾分不悅,他便有些挑釁地反問道:「他絕不會親口告訴你這種事,你竟自己猜出來了?真能耐。那你可知道,我和他當初決定這麼做的緣由?」
不離未答。甚霄塵見狀心中平衡了些,徐徐道:「當年我和他到琉璃天歷練,也遇上了蜃妖的幻景……」
不離又道:「我知道,師兄應是使用『冲月』時傷了神魂,這點二師兄可以略去不提了。」
甚霄塵心中更意外,挑眉續道:「是這樣沒錯。所以他神魂本就有裂痕,因此傷了神識中的『意』識,可他天生情感淡薄,傷了之後也不覺得有區別,索性讓『意』識陷入沉睡,以免神魂分裂,差不多就是用藥麻痺傷勢、置之不理的意味。後來因你身上經脈被炎毒傷得太重,我們認為在祛毒的過程中,你的軀體會自行吸納天地間的火靈力,反將經脈沖毀,當時你的神魂太弱,自身又沒有求生意志,根本不可能壓抑此等靈力狂潮,所以他便想,乾脆把那一部份帶著『意』識的分裂神魂封印至你身上,助你壓制火系靈力。所以我便這麼做了。」
單系天靈根有時被稱為純靈體,如寒霽月和不離,即使不修煉,自身體質也會吸引天地間的冰、火靈力,是人人稱羨的修仙體質。
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純靈體最危險的一點,便也在此──即使本人失去對軀體的掌控,經脈損毀,靈力仍會不斷竄入體內,甚至將經脈沖破。
不離聽罷卻愣了會。只是因為這樣?未免太亂來了。他緊皺著眉,又問道:「你說師兄正在解炎毒,可我剛才又感覺到師兄那抹神魂已經歸位,如今究竟如何了?」無論怎麼聽,不離都覺得寒霽月現下情況無比兇險,刻不容緩,心底越發焦急。
甚霄塵答道:「神魂傷勢本就不是外人能輕易插手的,他的神魂能否重新整合,終究還是要看他自己。他封印在你身上的那塊神魂,原本掌控的是六觸中的『意』識,主掌情感與他自身對天地人的感知,忽然間恢復了『意』,他估計會陷入混亂之中,我和梅鐫本來打算入他識海、助他一臂之力,但他識海深處卻完全封閉,不讓外人接近。」
甚霄塵一面說著,身後像是牆上開了道窗,凝聚出逼真的一幅畫面:冰封海面連綿萬里,寂靜無聲,突破冰層下探許久之後,便能見到一道狹長的海淵橫亙,海淵極深幽,見不到底,散發著拒絕探究的危險威勢,再想靠近些,便會有夾帶著冰流的水龍捲包抄而來,將想靠近的外來意識都逼退。
不離反應過來,問:「這就是你來尋我的緣由?」
和聰明人說話還是有點好處,至少能少費些口舌。甚霄塵暗想,心中稍微滿意了些,點點頭道:「我在他識海中定下錨點,能將你的神識引過去。」
不離連忙道:「那就別拖延時間了,即刻帶我過去!」
甚囂塵抬眸瞧著他,鄭重地緩緩說道:「要知道,令你一試只是理論上可行,畢竟他的神魂封在你身上二十年,殘存的氣息或許能讓你蒙混過關……然,這不表示你絕對能無恙,他終究是化神境界,神識之力非你我可以輕易抵禦,再說你以為元嬰天劫這麼好扛?在最後三道劫雷落下之前,無論你成功喚醒他與否,都必須脫出,否則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聽明白了嗎?」
不離仍是定定看著他,並未答允。
甚霄塵見他一臉堅決,神色未變分毫,便知道這又是一個執著得聽不進人話的傢伙。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他最終勾起了一抹狎邪的笑意,道:
「還未告訴你,他身上炎毒能如此快逼出,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手法,那新毒雖然有藥能緩解,要徹底解毒卻還是要靠你,所以你若不能保住自身,便就保不了寒霽月,這點你可得記清楚了。」
不離聞言果然皺眉,微慍道:「你給師兄用的是什麼毒?」
甚霄塵翹起一邊嘴角,笑道:「『兩相歡』聽過嗎?我原本是當難得的奇毒收藏著,倒是便宜你們,哼。」
「那到底是……」
甚霄塵在心底算算時辰,確認了定錨點業已連結完畢,一面欣賞著七師弟困惑的神情,心情頓時大好……誰讓七師弟剛才一直打斷他說話,他偏要賣關子。
他抬手用力一拍不離的肩膀,將他搧入設定好的術法通道中,同時道:「少廢話,多幹活就是了。方才急著要去救寒霽月的不是你嗎?快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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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霄塵回想起七師弟方才毅然決然的神情,忽然覺得寒霽月做的傻事,其實還不算太虧。
那年,他察看過七師弟的炎毒傷勢後退出屋子,拉上木門,將濃重藥味封在的斗室中,同時信口對在外頭守候的人道:「救了這麼個大麻煩回來,真的值得?」
半個月前,師尊正好出關,告訴了寒霽月:「你早早斷了塵緣,半生順遂,這於修者再好不過,只是於『生』而言,卻是可惜了。你此生尚有一劫在煊虞崔氏,禍兮福之所倚,或能助你,或將毀了你,你如何抉擇?」
當時的寒霽月雖晉化神之列,修為卻就此停滯。畢竟在化神後的修為,更像是該名修者畢生之「道」的總結,寒霽月的道一直單純得近乎蠻橫,化神之後反而卻難有心境感悟了,故而他們的師尊封璐仙君,才會為寒霽月指明了這樣一條道路。
於是寒霽月孤身去了煊虞,歸山時身邊卻帶著這名被崔家拋棄的男孩──他的劫數。
甚霄塵簡直無法明白寒霽月是怎麼想的,連帶地看這個姓崔的小子相當不順眼,總覺得他會給太鯤山帶來未知的變卦。
寒霽月立在院外翠竹的陰影下,垂著眸淡淡答道:「……他不想活。」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Z0qlEg9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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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霄塵挑起眉,追問道:「那不正好讓他一了百了?還帶他回來做什麼?」
寒霽月遲疑片刻,搖頭道:「他不該是如此下場。」
甚霄塵嘲諷地冷笑起來,道:「所以你便打算令他活下去,讓他活過值得的一輩子?寒大善人,你可知道這得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又真的會領情嗎?未免太想當然了。」
寒霽月微微蹙眉,很難說他的神情是困惑或懊惱更多一些,接著他開口道:「傾我全力,盡可能做到便是了。」
「傾你全力?你是能幫他解了炎毒,還是能助他經脈復原?」說到這個,甚霄塵心底就有氣,寒霽月話說得這麼滿,實際上治療的活還是他在幹,棘手的問題也還是他要克服,娘的!當他師弟怎麼這麼倒楣。
「你不是說過有個法子,能將炎毒移至我身上?」寒霽月續道:「移除炎毒後,他若難以抑住靈力狂潮,我倒想到另一個方法──若他做不到,就由我替他壓制到康復為止。」
甚霄塵聽他這麼說,嘴角抽了抽,心底雖然也思量起來,嘴上卻習慣性反駁道:「你倆靈根相剋,你要怎麼替他抑制靈力?再說,崔家太急於求成,他底子不好,心性又不穩定,就算他靈脈復元如初,也還是容易入魔,你別什麼都沒想好就大放厥詞。」
寒霽月答道:「我考慮過了,有個一箭雙鵰的辦法。」
甚霄塵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也開始皺眉苦思,片刻後,他倏然抬頭望向寒霽月,道:「你不會是想──」
寒霽月點頭,篤定道:「我要將碎裂的那塊神魂借與他。」
神魂便是一個人意志的根本,本身並無屬性可言,力量更接近於仙界所用的「仙力」,而非尋常修者所能操控的「五行靈力」,所以就算體質屬性相剋,也的確不會因此排斥神魂的力量。
甚霄塵聽罷,卻氣得笑了出來,諷道:「說得真灑脫,神魂不全者無法飛昇仙界,你這是不想要前程進境了?」
寒霽月理所當然地答道:「待到他結成元嬰的時候,神魂自然是會分離的。」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4LHHIxHu
「你又知道他一定能結成元嬰了?」甚霄塵簡直不知道他哪來的底氣──修仙者結丹為小成,元嬰為大成,但有多少人至死都摸不著結嬰的門檻。
寒霽月卻只淡淡答道:「他能。」
甚霄塵一肚子火,寒霽月卻越發淡定從容。一冷一熱的目光對視片刻後,甚霄塵逼著自己冷靜下來,方續道:「我還是同一句話。寒霽月,你太不通人情。他欠了你這麼多,有朝一日明白真相,知道自己的安康是怎麼換來的,怎麼可能坦然受之?你要給他完好的人生,可你自身都乾淨得像張白紙,缺少愛憎喜怒,除了修為,你還有什麼能給他?」
寒霽月沉默片刻,仍答:「我也還是同一句話:傾我所能便是。」
當下,甚霄塵在心底將「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罵過一輪,忽然才驚覺,寒霽月極少對任何事堅持到這等地步,即使是其他師弟,頂多也就是得到他淡淡的關懷及無條件的(武力)支持,很少見得到他如此執著的時候。
他回頭望著被闔上的門板,像是能穿透門板看見屋裡那奄奄一息的男童,心道:難道還真是機緣不成?
二十年後的此刻,那「男童」羽翼豐滿,即將蛻變為與甚霄塵同皆的元嬰修者,這樣的修為進境,放眼整個修真界甚至上溯個一萬年,都同樣是聞所未聞的強勁,全然沒有辜負寒霽月那句篤定的「他能」。
還真不算太虧。
思至此,甚霄塵又想起在遠方閉關的某人,氣得頭都疼了起來,深深覺得真正虧大了的人是他自已。眼看寒霽月自種的大白菜二十年就能收成了,他呢?他的幾百年歲月……到現在還在到處收拾爛攤子,對那人是親不得也碰不得!
想了想,他還是緊緊閉上眼,咬牙切齒罵道:「可惡。這兩人真真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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