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強行推入術法通道之後,不離彷彿一頭栽倒至寒潭之中。他的四肢與皮膚都被凍得麻木,胸口如有巨石壓迫,逼得他反嘔出了一口氣,重新吸氣時,卻又似被冰寒的水嗆住,胸肺中越發緊縮難受,元神彷彿本能地在叫囂著「快逃」,被掠食者盯上的原始恐懼像是墨一樣在心中染開,教他差點就要拔出腰間配劍反擊。
千鈞一髮之際,不離逼著自己將緊繃得青筋暴起的手,自腰間劍柄上移開,醒過神來告訴自己:這裡是師兄的識海,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出手傷及師兄半分。
他努力冷靜下來,探查著周遭環境,發覺自己已抵達冰封的海面之下,正頭下腳上地不斷下沉、下沉,沉入更黑暗的所在。遙遠的冰面隨著水流,閃動著模糊而寒冷的光,海中寂靜無聲,肅然一片,幾乎帶著莊嚴的殺氣。
胸中猶有無數心念奔騰,難以靜心,不離忽想起蜃樓裡的經驗,覺得眼下的情況有所雷同,師兄當時是怎麼教他取回力量的?
答案是心念。
心念、心念、心念……隨著軀體緩緩下沉,他的心思也越發澄明。如果此時此刻他只能有一個念頭,那麼他只想要把寒霽月喚醒,帶他離開識海深處。
心念一動,胸口忽有股熱流往四肢百骸延展,讓他不再受到刺骨寒冷影響,識海造成的壓迫感也逐漸隱沒──並非消失,只是隱入內心深處,成為伏流,但他知道,它不再能夠動搖到自己了。
幾乎就在同一瞬,方才在影像中瞧見過的水龍捲出現在咫尺之遙,夾帶著尖銳破碎的冰流,朝著不離狠戾地颳來。不離卻閉上了眼,拍向腰間的配劍,將劍隱入丹田深處。
識海中的他連同身上所有事物,都不過是一抹意識而已,配劍雖然仍是灼連的模樣,代表的也僅是他心中的防備與攻擊性,所以他便將配劍收起,反而張開了雙臂,像是要擁抱一朵柔軟潔白的雲般,放任水龍捲步步近逼。
不離閉上眼,開口道:「師兄,我是來接你的,別怕。」
他低沉的嗓音在水下盪開,隱含著幾分溫柔、幾分情意與堅定。
那冰流似是頓了片刻,接著又威嚇般地加速朝他而來,鋒利的碎冰在他的衣袖與手臂皮膚上劃出無數細碎的口子,鮮血在海中像是遍地小花綻開,又被水龍捲吸納,不離仍緊咬著牙,抑制心底不斷被勾動的暴戾本能,不知過了多久,水龍捲中的碎冰才忽然消失,水流將他吸納到漩渦中央,幾道細小的水流甚至帶著螢光,像是歉疚般地圍繞著他,為他治療那些傷口。
水龍捲不再透明,不過多時已幻化成打著旋的雪粉,在他周遭打轉,像是一堵白色的牆,空氣也變得更加冰冷且乾燥,稍微用力吸氣就會刺傷肺管一般。
見到這些細雪,不離已經猜到自己將會瞧見什麼了。
等到腳下重新有踏到地面的實感後,他睜開了眼,天地潔白一片,地面反射著雪光,讓他一時之間幾乎什麼也看不見。適應片刻之後,他方才瞧見十丈外的雪地中立著一根成人高的木樁,木樁下有個瘦小的身影。
不離感覺心裡一痛,拔腿奔了過去,只是每一步都深陷於厚雪中,實在跑不快。等到他好不容易抵達木樁旁時,木樁下的小少年也聽見了他踏雪而來的聲響,抬頭睜開了眼。雖然他的相貌還未完長開,卻已能看出他的五官端正秀逸,膚色白皙晶瑩,漆黑雙眸大且澄澈,透著一股不符合十二歲外貌的疲憊。從神情看來,他似乎對來人很陌生,眼神略帶一絲絲詫異。
不離察覺到他陌生的眼神,噤了聲。
昨夜他才確定了師兄的心意,早晨時,他索討了師兄的告別吻,承諾自己晚上就會回去……接著琉璃天異變陡生,他迷失在蜃樓,在幾乎要臣服於心魔時被師兄喚醒,繼而得知了師兄的神魂封印,以及師兄與臥龍門的化神對戰,如今因神魂傷勢復發性命垂危……凡此種種,都變得無比遙遠,他有太多的話要說,但都不該是對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心底於是泛起一絲難言的苦澀。
苦意沁入他的笑容當中,那小少年似乎瞧見了,皺起眉,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半晌卻道:「從來沒有人到這裡來過,你是誰?」
不離緩緩蹲下身,順著他的話反問:「那麼你又是誰?」
小少年流露出了些許的困惑,垂下頭道:「我只記得這裡是寒村,所以我姓寒……似乎沒人給我起名字。」片刻後,他重新抬起頭,眼中困惑之意更深,對著不離問:「雖然你不是村子裡的人,但我是不是曾見過你?」
不離未答。在這裡的師兄,記憶似乎被困在幼年的時空裡,或許這也與師兄身上逆轉天時的咒印有關?無論如何,他斷不能貿然說些魯莽的話。
小少年自言自語般又道:「不對,既然連村裡都沒有人來瞧過我,外人就更不可能,我又怎會見過你呢……」
看著小少年似乎有些低落的模樣,不離便又有些心疼了,他調整完心情之後告訴自己,無妨,既然師兄什麼也不記得,那他便讓一切重新開始……就像師兄曾經陪伴他成長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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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得自己為何在此嗎?」不離盡可能平靜地問,眼角瞥著綑在師兄身上的粗繩,恨不能一劍替他鬆綁,然而這並非現實中的景物,即使他真這麼做了,也定是無用的。
小少年重新抬頭,答道:「我知道,因為山鬼會來,我要守著這裡。」半晌,他又補上一句:「只是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山鬼沒有來,其他人也沒有來,你是第一個。」
不離壓抑著顫音,又問:「你算過等了多長時間嗎?」
小少年搖搖頭:「不知,但是已經很久很久。」
怪不得,小少年連掙扎都已經放棄了,腕上曾經因掙扎留下的傷,都只剩下一點淡淡疤痕,而且他雖然思緒和口吻都像孩子,眼神卻帶著難以言喻的孤寂,像是被寂寞浸泡了許久。
不離暗想,若是他猜得沒錯,這個意識應該是師兄在使用「冲月」後破碎的部份,想來已獨自在此境中待了兩百餘年。
如此細想後,不離心中憐憫與沉痛更深,他低頭沉默片刻,方勉強勾起一抹笑,道:「或許山鬼已經不在了呢?要不要我去替你看看,如果已經安全了,你便也不必留在此地了,是不是?」
不離如此提議,是因為師尊當年差不多就是這麼做的,雖然眼前的小少年沒有這段記憶,但這應該能被識海認定為合理發展。
小少年卻比想像中固執,他輕輕搖了頭,道:「不行,我得待在這裡。你要離開就要快,山鬼隨時都會來,這裡不安全。」說到最後,竟是有些關切的意思,卻全然沒顧及到,照他的邏輯而言,他獨自留在這其實更加危險。
不離思索片刻,瞧見小少年的鬢邊已經結了一層薄霜,身子偶爾會輕顫一下,但他或許是凍慣了,平靜的面上竟是瞧不出端倪。
不離立刻攤開雙手,匯聚自身的力量,很快化出一件柔軟溫暖的外袍,溫聲道:「我是專門來陪你的,不會走。倒是你在這難道不冷嗎?要不要多穿點?」
小少年第一次聽見有人說要陪他,瞪大了眼,有些困惑地望向不離,眼底卻閃動著幾分隱晦的期盼。
不離瞧見他的神情,笑了笑,將袍子貼到他的頰邊,引誘道:「怎麼樣,很暖和的,不穿嗎?」
小少年卻又皺起眉,問:「你真的不走?可是這裡很危險……況且……」一邊說著,他的視線落在不離的胸口。不離跟著低頭,才瞧見自己胸前懸掛著一個兩節指節長的玻璃沙漏,靛藍色的沙幾乎都還在上半部,隨著時間緩緩飄下,想來應該是二師兄留給他的提醒信物。
小少年黯然地續道:「你應該也有其他要緊事吧?還是快些離開……」
不離將沙漏藏進衣領中,堅定道:「我不會走。怎麼樣,你願意穿這件袍子了嗎?」
小少年閉上了眼,在頰邊的袍子上輕蹭了下,像是眷戀那件衣袍帶來的暖意,終於微笑著點了點頭,道:「那好,我穿。」
不離也笑了,假裝要給小少年披上袍子,比劃片刻才故意道:「可你還被綁著,怕是沒有辦法穿上,我先替你把繩子解開好嗎?」
小少年眨了眨眼,遲疑道:「可這是村人綁的,他們讓我在這裡守著……」
不離接著問道:「那他們呢?」
小少年搖頭,垂眸像是在回想什麼,含糊地道:「不清楚,大抵是躲在屋裡取暖罷。」
他這麼說的同時,平地颳起一陣風,將粉雪吹散到半空中,而在雪霧之中,隱隱可見幾棟石造的小屋,壁上有窄小的窗,映出屋裡溫暖的光芒,似乎還能看見其中一間小破房子裡,一對年老的夫婦正圍著火,高高興興地話家常。小少年自己似乎沒看見那些虛影,不離卻覺得那窗中的暖光,把這片潔白的雪地襯得更冰寒。
不離接著循循善誘道:「既然你只是得要守在這裡,僅是解開繩子加件衣服應該沒關係的,是罷?」
小少年蹙起眉,似乎覺得他說得有理,終於答應:「那好,就麻煩你給我解開吧。」
他話音一落,不離還未動作,木樁與繩子便像煙一樣消失了,他自己也愣了一會。
果然如此。不離暗想,識海深處之景,自然還是受到主人控制的,小少年之所以會受困於此,不過是他心底不願放過自己而已……
一面想著,不離趁著他還在茫然之時,已將那件袍子披到了小少年身上。大抵因為他本身的力量是火系,化出的袍子是赤色緞面帶金邊的,在白茫茫的雪地裡分外醒目,像是一朵紅梅綻開,凝聚天地間所有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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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越寫越覺得這是在誘拐兒童(掩面) 一樣感謝閱讀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