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霄塵舉起羽觴,其中盛滿的酒液在夜色中晃盪出幽幽水光。他接著轉動手腕,將觴中酒盡數灑落在地,嘴角勾出一個無所謂的笑,低聲道:「笑你固守此地千載,最後靈劍落在我手裡,蜃珠歸了我七師弟,你等的人還是未曾踏足這裡。死了都死了,我也懶得和你計較了,下輩子好好投胎吧,別做那種笨妖了。」
受人滴水之恩便湧泉以報,最是傻。甚霄塵暗想著。但蜃妖也因痴守琉璃天,憑著此地的靈氣和與世隔絕的優勢,方得以煉出妖丹,這樣的結局,說不定也算償還了因果。
當年他也曾與那笨妖相爭,笨妖打死不肯交出靈劍碎片,還意圖用蜃景困住他和寒霽月;如今封璐的靈劍落入他手中,笨妖死得只剩外殼化成的灰,他好像是爭贏了,可他又贏得了什麼?到頭來,誰比誰更癡傻?
自詡聰明才最傻。
「哈哈哈……」甚霄塵低低笑了幾聲,渾然不在意路過的太鯤山弟子被他這瘋魔般的笑嚇得紛紛繞道。他素來不在乎這些的。
稍早來刺探消息的不速之客皆被他一一擊退,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一點安寧,喝個酒自言自語又怎麼了?
只是這安寧並不長。片刻後,一名作太鯤山築基弟子打扮的青年來到他的帳前,恭謹地下拜道:「師尊,您傳喚弟子來此,是有何事要問嗎?」
會叫他師尊的,自是只有林契一人。甚霄塵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說呢?」
林契一接觸到他的眼神,便連忙跪了下來,低著頭顫聲道:「弟子不知,還請師尊明示!」
甚霄塵彈了下手指,霎那間,整座帳篷都被陣法罩住,轉瞬又變得像是沒有任何改變,實則是罩上了一層幻術,阻擋了被窺伺的任何可能。甚霄塵接著便再無顧忌,右手一把掐住了林契的頸子,道:「聽說,寒霽月中了時間咒印後,最早是先讓你看過的,你真沒察覺那咒印的異常?」
林契掙扎著道:「師尊……不,君上!您是知道的,我只對魔族惡咒精通,其餘的實在都還勉強……那咒印我雖識得,但我一個『築基修士』,怎能道破大師伯神魂有損的事?那可是連掌門都不曾察覺的機密,我怎麼能開口?您當時不在太鯤山,我要是因此被師伯、師叔識破身份,我又要如何自辯?」
甚霄塵冷冷笑道:「喔?這麼說,還是我的錯了?」說著,他的手又加重了力道,眼中僅餘深沉的冷厲,絲毫沒有因林契的痛苦而動搖。
「君、君上!」林契啞聲道,雙手像是本能地想把掐著自己的那手撥開,卻又不敢忤逆甚霄塵,只能像在抓撓空氣一般徒勞地舉著,雙瞳則在過度緊繃的壓迫下一張一縮,時而是普通的黑色,時而是駭人的腥紅,身上隱隱飄散出黑煙般的魔息。
半晌,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吐出話語:「君上!能夠繪製時間咒印的魔族,放眼三界也就只有那幾人……若您想要我為您追查……」就得先放過我這條命。林契暗想著,卻不敢全部說出口,生怕引來甚霄塵的不快。
甚霄塵撇下嘴角,道:「自然要查,這種事還需要我來開口嗎?」雖是這麼說著,他卻鬆開了林契的頸子,林契當即喘咳起來,彎著腰大口呼吸著空氣。
甚霄塵睨著他,幽幽道:「雖然我已說過無數次……若你背叛太鯤山,我會讓你落得比生不如死更悲慘的下場,所以,少動那些沒必要的小心思。」
林契拜倒在地,身子仍一下、一下地顫著,似是很痛苦的樣子,啞聲答道:「是!」
甚霄塵挑起眉,心想:真會裝。
兩人都知道,甚霄塵若要動真格,絕對不會只用雙手,這種程度的威脅不過是掐著玩罷了,林契身為魔族,自然也不可能就這麼被掐死,但他還是露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這不是裝是什麼?
無論如何,現下他還需要林契的幫助,便懶得追究他是真怕還是偽裝。甚霄塵像是覺得很無趣似地換了個坐姿,托腮翹起二郎腿,並在同時解開了帳篷周遭的幻術,接著很隨便地擺了擺手,讓林契離開。
林契如釋重負地朝外走時,甚霄塵忽又問:「忘了問一句,師尊一切安好嗎?」
林契趕緊回過身,道:「師祖還是照舊需要閉關,不過狀態已經穩定許多。」
甚霄塵若有所思,道:「下去吧。」
※
在甚霄塵心中只有四類人:師尊封璐、同門、無所謂的人、仇人。
因此當初寒霽月帶老七回山時,他的牴觸也特別強烈,於他而言,可能對太鯤山造成危害的傢伙,應該是與仇人接近的位置,寒霽月卻要他把人救活。
後來雖然他妥協了,但因為寒霽月對老七的微妙態度,儘管甚霄塵已經和寒霽月相處超過三百年,知道他性子單純到異常,腦中很可能根本沒有「情愛」這種複雜的概念,卻還是不由自主疑惑起來。
因著對不離帶來的種種麻煩事的氣惱,甚霄塵開始有意無意嘲諷寒霽月是養著個童養媳,寒霽月自然毫無反應,只是由著他說。
直到不離十四那年,甚霄塵難得回山,因為有事而到了菡月居一趟,沒讓弟子通傳,信步閒庭地自己找著人。菡月居在這些年的變動不小,雖然格局沒有大改,卻多了好些擺飾,甚至還種起了一株株木蓮樹,終年盛開,飄散著淡淡香氣,倒算是添了幾分生機。
而這樣的改變,又豈只是發生在菡月居。
甚霄塵走了好一會,終於在一處有大空地的偏院找到人。寒霽月背靠一棵木蓮樹,竟就這樣安穩地在樹下睡著。雖然早年甚霄塵和他跟著師尊也是餐風露宿,更糟的環境也是待過的,兩人都並沒有無謂的嬌氣,但為了看著體面,寒霽月也絕不是會隨便在樹下鬆懈地睡去的人。
甚霄塵有些訝異,腳步一頓,緊接著便感覺到針對他的銳利殺機,甚霄塵警醒地朝著那方向望了過去,對上了不離毫不掩飾的排斥目光,他那模樣,活像是個護食的狼崽。
不離原本側著身子面對寒霽月,蹲踞在他身旁的樹根上,似乎已經維持這個動作許久,發覺甚霄塵到來時猛然站起身,動作間帶著些許搖晃、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慌張,但他還是死瞪著這位「不速之客」,絲毫不退縮。
甚霄塵不知道他對自己的敵意從何而來,但他向來面對挑釁的方式,便是更挑釁地瞪回去。
兩廂安靜地僵持片刻後,寒霽月卻緩緩睜開了雙眼,有些迷茫地眨了兩下,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
不離一察覺到動靜,立即又回頭過去望向寒霽月,神情專注地像是在等待一朵曇花綻放。靜靜看了半晌後,不離方喚道:「師兄醒了?」
說話時,不離已沒了方才的銳氣,以他正在變聲的條件而言,他的這聲呼喚已經稱得上是溫順無比。
寒霽月舒展了下身子,問:「基礎劍式的日課做完了?」
不離道:「做完了。」
寒霽月站起身,淡淡一笑,隨手摸了下不離的頭頂,道:「嗯,我知道你不會說謊。」
不離閉起眼睛享受片刻,方斜睨向甚霄塵,道:「謝謝師兄。二師兄剛才來了,不知道有何事?」
寒霽月道:「我就是因為他到了才醒的……不過下次我要是再不小心打盹,你可要喊醒我,這樣實在不好看。」說罷,他才轉向僵立再一旁的甚霄塵,問:「你有事找我?」
甚霄塵一下子答不上話,因為噁心。老七那護食的眼神,還有後來的舉動,他一一都看在眼底,無論不離在寒霽月醒來後的表現是不是他們的日常,顯然都是有意顯擺給他看,像是對甚霄塵方才那個挑釁眼神的回擊。
──這小崽子是以為自己會搶他的「食物」嗎?敝帚自珍也要有個限度!甚霄塵在心底暗罵,同時被他這個誤會噁心透了。
但他也算是從那個時刻開始,徹底明白了老七的心思,便就冷眼旁觀事態發展,只是不知為何,老七向來還是對他頗有敵意,所以他也依舊看老七不太順眼。
久而久之,兩人私下相處便都是對彼此愛搭不裡的模式,就連眼下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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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霽月和不離在山門前高調拜堂的次日早晨,不離又折返回琉璃天,說是要協助掌門交接相關事務,順便到營地巡一圈確認,便在這時和甚霄塵遇上了。
不離平淡地對他行見禮,甚霄塵也不甚在意,只想著洞房隔天老七就被掃地出門趕來幫忙,事情肯定不是只有「老七對太鯤山事務勤謹負責」這麼簡單,因而頗有些幸災樂禍。
然而不離這日似乎心情很好,面對甚霄塵毫不掩飾的嘲諷神情也巍然不動,只平靜道:「師兄說前日與司徒真君一戰時,有些營地中的弟子也遇襲,雖然因為當初佈置得當,成功退敵,卻也讓弟子們受了些傷,我正要替師兄去看看。」
甚霄塵道:「是這樣啊?我只知道那些人交由宛鶯仙子照顧,應該安置在營地東側,你自己去瞧吧。」
不離點了頭,離開前拱手拜道:「二師兄精於醫毒之道,還是要煩二師兄回山一趟,好確認師兄體內還有無餘毒,先在此謝過二師兄。」
說罷,他便離開了。雖然姿態一絲不苟,也沒有半點不恭的意思,甚至比起過往要有禮多了,甚霄塵還是發自內心覺得不太爽快,總覺得老七綿裡藏針。
忒陰險的一個小子,果然怎麼看都不順眼。
甚霄塵不知道,有句話叫做「同性相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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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真讓甚霄塵捫心自問,他倒會覺著老七對他的排斥也不算錯,他本來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這點正是梅宛鵑嫌憎他的原因。
「你打算拿那些毒怎麼辦?」
變異的炎毒從寒霽月指尖被逼出,緩緩滴落到刻滿封印的水晶缽中,凝聚成一隻形似蜈蚣、生出許多細腳的小毒龍,甚霄塵看著牠便心情大好,翹起嘴角隨口回答:「不怎麼辦。」
梅宛鵑在一旁盯著他,擰起了眉,又道:「這東西好不容易才逼催出來,又危害你師兄數年,這麼危險的毒,你難道不打算銷毀?」
甚霄塵舉起水晶缽,細細觀賞毒龍齜牙咧嘴的樣子,道:「如此珍貴的毒,毀了豈不可惜。」
沉默半晌後,梅宛鵑才又問:「按理說這是你們太鯤山私事,我不該問,可我實在懷疑,你明知道這毒難解,當年也是一時情急才將它引到寒真君身上,如今你卻隨便拿出一種不入流的情毒,卻又輕易把炎毒逼了出來,你自己不覺得矛盾嗎?」
甚霄塵一挑眉,仍望著小毒龍道:「矛盾?哪裡矛盾?你以為兩相歡這種雞肋的毒就很好找?」
「……你拿出它的時間點太湊巧了。」梅宛鵑難得沉下臉,嚴肅問道:「在火系天靈根之體變異出的炎毒,又轉到極端的冰系天靈根之人體內蘊養,你自然清楚這毒如今有多棘手……我不知道你這瘋子究竟在做什麼,為了達到目的,你連自家師兄弟都能利用嗎?」
甚霄塵終於抬眼看他,冰冷的笑意令梅宛鵑心頭為之一寒。
他徐徐道:「那又如何?到底還是我們太鯤山的私事,他們都沒有怨言,你多嘴什麼?無關的事就少管,這點道理你不會蠢到不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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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再看老七不順眼,甚霄塵仍是在知會掌門老四後,久違地回了一趟太鯤山。還真是久違,上次回來是八年前?十年前?他在魔域中從不記日子,還真算不清了。
菡月居的弟子都被調走了,甚霄塵無人可問,只得自己進去院子裡找人,沒過多久,他在一處院子裡瞥見正在舞劍的寒霽月,不由揚聲諷道:「寒真君身子才好,又正是剛結道的濃情蜜意時,這般急著練劍是很想就地飛昇、拋下道侶不管嗎?」
寒霽月聞聲便收了劍,對甚霄塵的嘲諷充耳不聞,只道:「你是來給我把脈的?到屋裡坐吧。」
甚霄塵暗想著,看他這副神態平和的樣子,倒也不大像是和老七鬧了彆扭,隨後又想「我為何要關心他們鬧彆扭沒?打住!」,嘴角一抽,一面隨著寒霽月進了屋。
因為才剛練劍完畢,寒霽月歇了一會,才讓甚霄塵搭脈。片刻後,甚霄塵確認他身上經脈都無問題,別說毒素了,經脈很可能比往常都要強健!便一邊站起身,一邊道:「好了,屁點事都沒有,我要回琉璃天了。」
寒霽月道:「你這回也不去拜會師尊?雖然師尊在『閉關』,但你也曉得內情,他是絕對會見你的。」
甚霄塵回頭瞪了他一眼,道:「閉嘴,不見就是不見,你別管。」
寒霽月微微蹙了下眉,欲言又止,卻道:「罷了,隨你,反正師尊寵你,不會和你計較這些。只是你不見他,我感覺他老人家會傷心的。」
甚霄塵已經走到門邊,一聽這話,忍不住回頭罵道:「神魂才剛齊全,嘴倒是瑣碎起來了?你又懂什麼。」
寒霽月微微一嘆,目光悠遠地道:「我先前是不懂,但我如今『意』識已全,難道還看不明白?」
甚霄塵神情一僵,猛然僵硬地回過身邁出門檻,狠狠道:「時候到了自然會見,你少多嘴。」
──等我滅了噬閰那個王八蛋,我再去見他。
說罷,他便難得召出了靈劍,飛也似地逃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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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霄塵後腳才出門,不離前腳便隨著踏進門檻,緩緩走到了屋內,喊道:「師兄。」
寒霽月別開目光,問道:「你特意躲著你二師兄?」
不離邁步走到寒霽月面前,答道:「我在院中躲了一陣,他走了我才進來。」
寒霽月莞爾一笑,又道:「你們倆倒真的不對盤。」
不離又上前幾步,鞋尖已經抵在寒霽月的鞋邊,彎下腰又道:「他和你只相差一歲,一直以來也只有他會直喚你的名字、從不喊師兄,顯然是與師兄親厚非常,我焉能不妒。」
寒霽月聽著他這含酸拈醋的發言,頓時感到哭笑不得,望著不離的雙眼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竟是個醋罈子。」
不離見寒霽月面上那點薄薄的尷尬終於消散,心中歡喜,便捧住他的臉,湊近道:「但師兄現在是我的道侶了,今後我會勉為其難,多讓著二師兄一點。」反正,從前少相處到的那些歲月,今後遲早能夠悉數補回來。不離暗想。
寒霽月見他有些走神,趁機將唇湊上去輕輕一啄,讓不離猛然回過神,才又對他道:「你二師兄也很不容易……還有些事情,先前為了不要讓你們幾位師弟感到負擔,便沒有一一詳述,但誠如你所說,你已是我的道侶,我便跳過樊亮、千韶他們,先慢慢告訴你。」
不離看著寒霽月柔和的神情,感覺心像是被羽毛輕撓了一下,便也瞇起眼,勾起笑道:「慢慢說?是需要說很久的事?」
寒霽月雙眼帶笑,有些挑釁地答道:「是個很長的故事。」
不離又道:「那便有空再說。春光不可負,我不急著現在聽。」
寒霽月也抬手輕輕撫上他的頰,道:「嗯,我也不著急說。」
於是在這一日,那太過漫長的過往故事,便徹底被略去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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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蔽白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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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師兄視角的番外,「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希望哪天也能完整寫完他和師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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