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明和安到那兒去了?」他靠在窗台旁問。
一別昨日的大雨,邊姬城的灰白色石牆在烈日照耀下反射刺眼的強光。文彧不得不把頭轉向室內,房間正中央的木桌上放著侍女剛送過來的午膳,熱騰騰的濁白熱氣正夾帶著蝦子和蛤蜊的香味,不斷向他飄來。
「你不知道?」宣禹反問。他坐在軟墊上,手執筷子把一團米飯放進嘴裡。
難道你知道?文彧挑了挑眉,「我不知道。」他對同伴承認。他看向坐在宣禹對面的凜和靜,她們對他搖搖頭。
「你們都不知道?」來自遺民家庭的魔法師問。
其他三者都搖搖頭。文彧離開窗邊,坐到宣禹左邊的軟墊上。食物的香氣更甚,但是開始夾雜著些許下雨前特有的清香。他拿起筷子,從熱湯裡夾了一朵香菇,卻不馬上放進口中。文彧先是對它吹了又吹,等到它上頭冒出的陣陣熱氣消失後,這才送進嘴裡。
「你知道?」凜問。
宣禹點頭,「昨天晚上是他們的春宵夜。」
噗──,突然一口熱茶向宣禹噴去,壯碩的魔法師來不及反應,身上的白色錦袍立刻染上了茶漬。「八神啊!」他一邊嚷著一邊跳開,桌上乳白色的熱湯被染成褐色,「靜,我的湯裡面都是你吐出來的茶!」
「咳,咳咳,對、對不起,咳咳……」有著一頭黑色長髮的魔法學徒出聲道歉。她摀著嘴,試著調整混亂的呼吸,卻還是忍不住咳嗽。坐在一旁的凜拍著她的背,冷靜的看向宣禹。「你怎麼知道?」
「先等等,」他抬起手,晶瑩斗大的茶珠從他的下巴滴落,「妳沒看到我身上都是茶嗎?」
還有靜的口水,文彧心想。他趕緊查看自己衣服,檢查是否有和宣禹身上一樣的痕跡。
他們的騷動驚動了房間外的侍女。過了一會兒,她們幫宣禹換了件繡有格紋的鵝黃色錦袍,也幫文彧重新換了碗熱湯。「你們身為藍袍,這種小事應該用魔法自己解決。」凜在一旁微笑揶揄,文彧瞪了她一眼。「來,妳來用,用魔法把混在一起的茶和湯分開看看,如果妳做得到我就退出藍袍。」一旁的宣禹也出聲幫腔:「魔法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他同時把軟墊也給了侍女,因為上面一樣沾滿了茶水。
不,你的問題倒好解決,文彧心想。他喝了口重新換上的熱湯,吃起了另一朵香菇,並快速地把熱湯內的其他佐料吃進肚裡,包含豆腐、肉片,以及紅通通的蝦子,他可不希望再有蝦子被丟棄而不是進到他的口中。
雖然宣禹已經快把湯喝光了,侍女們還是熱情地幫他送上一碗新的。他笑咪咪的再添了一碗飯,彷彿剛才的事沒發生過一樣。
「所以你到底怎麼知道的?」凜等他坐上新的軟墊後才發問。
「衣服,」他回答,「襲明昨天穿的是遺民貴族在婚禮時會穿的衣服,你們記不記得他腹部上的那條緞帶?」
緞帶?文彧回想昨天宴會上的場景。昨天他自己是一身淺灰色的長袍,束著清玉色的緞帶,而襲明則是穿著黑色長袍,腰上纏繞的是鮮紅色的錦緞。那就是遺民貴族結婚時會穿的衣服?
「還有安,雖然她坐在遙遠的主桌上,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和妳們昨天穿的禮服不同。」宣禹對凜說,「在繡有家徽的袍子上灑上銀粉,上頭有用金絲繡成的鳳凰,之前貞繚公主出嫁時穿的就是那種衣服,只不過安是羽木家族的小姐,所以袍子上的圖案是淡紫色的藍鈴花,並非像公主穿的那件牡丹血紅袍。不過這兩者的意義是差不多的,都是遺民貴族女子出嫁時的禮服。」
貞繚公主?在純正魔法師家庭中長大的文彧根本沒聽過這號人物。「那為什麼襲明也要穿上遺民的服裝?」
「我不知道,可能是邊姬城主要求的,也可能是他死去的雙親體內流有遺民的血液,這你得問他。」
還是別問的好,文彧心想。雖然襲明是他的朋友,但文彧有次憑著好奇向襲明問起有關家人的事,對方可沒給他好臉色看。
「那……他們倆人現在……?」靜問
。
「可能和其他人一樣在呼呼大睡吧,或是還在翻天覆地的做愛。」宣禹平靜的話語讓靜滿臉通紅。
「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凜皺著眉頭,「為什麼是挑在這個時間?」
「就是要挑在這個時間啦,先讓他們生米煮成熟飯。」宣禹的臉上浮出神秘的笑容。雖然他不斷的講話,但是飯粒從來沒有從他口中掉出來。「要是襲明到伊娜學院之後看上別人家的女兒,你們想安會有什麼反應?」他也喝完了熱湯,拿起桌上放好的白色絲巾擦嘴。
「她會毀了伊娜學院。」凜回答,宣禹聽到後點點頭。
她的確會毀了伊娜學院,文彧打了個冷顫。安擁有的魔法才能不容置疑,而她對襲明抱持的強烈愛意同樣也是。但是襲明看上別人家的女兒?襲明會是這種人嗎?文彧對宣禹的話感到懷疑。他自己已經和晶訂下婚約,他相信晶不會讓他在伊娜學院裡有和其他女生共度的時間,而安,安那個個性更不可能,在學校裡她就常常和襲明走在一起了,在伊娜學院裡更不可能讓他離開她的身邊才是。
但是一想起晶,他就沒時間再去關心襲明和安的婚事。她那暗紅色的頭髮和瞳孔出現在文彧腦海裡,怎麼樣都揮散不去。她很可能在伊娜學院裡逼我就範,文彧心想。在進入漢和學院的第一天,他認識了晶。因為在課堂上的互動,以及日漸熟悉的交情,他們很快的從同學變成朋友,再從朋友變成戀人。隨後兩人牽手,擁抱,接吻,訂下婚約,並約定在春宵夜中獻出雙方的貞節。不過文彧知道他的未婚妻最近想打破這個約定。在他們離開漢和學院之前,他無意間聽到晶向碧雅老師請教調配春藥的處方。
在春宵夜捨棄童貞是魔法世界的習俗,但不是規定。近幾年有許多學生在紀念典禮期間將身體獻給伴侶,也有許多學生將身體獻給早上才認識的同學,文彧相信晶將會成為前者,也相信邊姬城主應該是擔心襲明會成為後者,但他覺得就算襲明和安沒有結婚,安遲早也會把那個可憐的傢伙拉到自己的床上。
他也拿起絲巾擦嘴,其滑過嘴唇的觸感舒服的讓他閉上眼睛。他很是佩服遺民的手藝,能把擦嘴用的布匹織得如此柔軟滑順,連床上的羽絨被都相形失色。反觀魔法師織的布,文彧摸了摸嘴唇旁的傷痕。那裡曾是完好的皮膚,他到現在還是很後悔為何當初要拿一枚銅幣去和商人換擦嘴布,那塊布磨過嘴唇的觸感跟拿鐵幣來擦拭沒兩樣。
「那就不要等他們了。」凜站了起來,「走吧,去射箭場,趁雨落下之前。」
其他三人點點頭。弓箭真的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更神奇的是那些能百發百中的遺民弓箭手。昨天早上他們在射箭場旁觀摩遺民弓箭手的練習,看著那一支支的箭矢都精準的射中靶心,每個來自魔法師家庭的藍袍都驚訝得張大了嘴。
「你們想試看看?」安問他們。這使他們取得了射箭場的使用許可。
他們離開旅社,前往邊姬城內的射箭場。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青草香,蒼穹漸漸被黑雲遮住,邊姬城的石牆不再反射刺眼的光芒。他們得趁著與低落下前體驗一下射箭的樂趣。
兩隻烏鴉從上空飛過,發出「嘎──嘎──」的叫聲,他們踏過用石板鋪成的道路。昨日下午的雨水還未完全乾涸,鞋子在他腳下噗哧噗哧的作響,路旁的石龕和石燈籠裡已充斥著黃光,他猜想是那些侍女剛才為他們點著的。
侍女帶他們穿過庭院,庭院中的龍柏和榧樹被修剪得極為整齊,地上除了舖有供人行走的石板之外也撒上許多烏黑圓潤的小石子,文彧偶爾能看到幾朵藍鈴花從石堆中探出頭來。他是在認識安之後才知道這種花。
他們走過小木橋,木橋下的池塘清澈透明,青蛙在池畔鳴叫,紅白斑紋的鯉魚游動在荷葉之間。文彧瞥過水面,發現上頭泛著一圈一圈的漣漪。下雨了,他心想。輕飄飄的雨絲往他們身上貼來,在大家的錦袍上留下痕跡。雨水滑過他的臉頰,進入嘴中,讓文彧嘗到了雨水中特有的清香甘甜。
「不,天神,行行好,為何您要下雨?」靜哀怨的說著。他們加快腳步,跟著侍女衝進廊簷下。當他的後腳剛踏進走廊時,一道藍紫色的閃電劈開天空,響起巨大的雷聲。大雨在他們後頭「刷」的一聲傾盆而下,像箭矢一樣的雨柱射向庭院,他們還來不及使用魔法,石頭上濺起的水花已經潑濺到了四位魔法師的身上。
「……該死的天神。」
「妳說什麼?」宣禹回頭問。
「沒說什麼。」凜撥撥臉上的雨水,低聲回答。文彧確信這位有著碧綠雙眸的魔法師在剛才以最惡劣的話語褻瀆神祇。
為何夏天的午後總是在下雨?兒時的他曾躺在母親的膝上問道。那天他們坐在廊簷下,看著姊姊撐著鮮紅色的油紙傘在大雨中玩耍。她的白襪和軟鞋都沾上了泥濘,但她毫不在乎,還把匯集雨水而成的水球扔向弟弟。
因為龍喔,母親回答,她一邊撫著他的頭髮,一邊用魔法擋住女兒扔來的水球。古人和八神起衝突後,八神派遣群龍毀滅古人的國家與城市,有些龍吐出聖火燒毀房舍,有些龍降下雷電劈開堡壘,而這,母親抬頭望向闃黑陰暗的雲朵,這片大雨也是龍造成的,在神話中它可是沖毀不少莊園庭院呢。
龍還在天上嗎?他用廊簷滴下來的雨水做成水球,往姊姊身上扔回去。
龍已經飛走了,母親回答,但牠們帶來的東西可飛不走,比如聖火、雷電、大雨,她細長的手指抬了起來,指向了文彧的心,還有恐懼。
所以無論遇到任何煩惱,都不可以怪罪八神;無論魔法能力強大與否,都不可以太過驕傲,母親以這句話作為總結。接著她衝進雨中把全身溼透的凡彤拎回來,抓進浴缸沖洗。她自己也進入浴缸和女兒一起沐浴,因為她沒防住凡彤最後扔的幾顆水球。
八神與群龍。文彧仰望天空。珂絲塔老師曾跟他們提到她位於諸島中的家鄉──只信仰月神的芬嘉琳島。印象中珂絲塔老師說過那裏的午後也常常降下大雷雨,難道群龍也把雨水帶過去了?還是其實老師的解釋才是正確的?她說這是太陽神向月神求婚並受到拒絕後,所流下的最後淚水。
不過不管這是群龍沒有帶走的懲罰,或是太陽神降下的淚水,他們去射箭場射箭的計畫就是落空了。被雨水濺濕的魔法師們決定請侍女帶領他們返回旅社梳洗。他們用魔法擋住雨水,沿著原路走回旅社,文彧在經過小木橋時發現一條青蛇把剛才在歡樂歌唱的青蛙們全部吞進肚裡。
梳洗過後,文彧在旅社內隨意亂晃,沒有體會到射箭樂趣的他不知道邊姬城裡還有什麼是有趣的。他從來沒有在心底怪罪天神或是群龍帶來的午後大雨,畢竟只有在雨中才能正大光明的和姊姊互砸水球。文彧側耳傾聽,在大雨嘩啦嘩啦的怒吼中,偶爾有幾絲刀劍碰撞的鏗鏘聲鑽進他的耳裡。他往聲音的方向緩緩走去,走過平滑的桃花心木地板,穿過幾扇有著藍鈴花圖案的紙門,當文彧踏上劍術場裡的竹蓆軟墊時,他見到了其他上午還在呼呼大睡的藍袍們。
一股檀木和雨混合而成的清香迎面而來。劍術場的牆壁和屋頂都是由淡褐色的木板拼接而成,挑高的房樑上懸掛著幾幅黑墨山水畫,他對面的牆上則擺放各式各樣的武器。劍術場四周的角落都站著侍女,中央有兩名鬥士正在各自出招,其中矮小的劍士手執一長一短的雙刀,對對手發動猛烈的攻擊,而另一位劍士則握住一把雙手大刀,臉色悠閒的抵擋。鐵灰色的刀鋒在空中相撞,迸出火花,星星火苗從空中飄飄落下,卻總是在觸碰到草蓆前就消失殆盡。
「嘿!」身穿紫色袍子的晶對他揮手。她和安靠在牆壁旁,旁邊還坐著昭昭和伊姍。他朝她們走去。「你剛剛去了哪裡?」晶的臉上綻放笑容,她拍拍身旁的竹蓆示意他坐下。
「我們剛剛原本要去射箭場,」他坐下回答,「可是八神和群龍不允許。」
他看向安。她穿著帶有鮮紅小點的粉紅色袍子,他發現她原本細白的脖子上多了許多像衣服上的小紅點。「宣禹說……」他開口後才反悔,這個問題怎麼問都令他感到尷尬。
「說昨天晚上是我和襲明的春宵夜?」安倒是對此毫不在意,她那雙天藍色的眼睛閃著喜悅。
文彧點頭。最好盡快離開這個話題,他可不想和安討論她與襲明的床事。他對晶眨了眨眼。
「他說得沒錯,」安喜孜孜的說,「昨晚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快點,他催促晶,後者這才反應過來。「其他人呢?」她問。
感謝八神。「他們應該還在沖洗身體,我們剛剛被雨濺得全身濕淋淋的。」雖然文彧如此回答,但其實他不是非常確定。他在洗完澡後就沒有再看見他們,唯有凜的咒罵聲還會時不時在他耳邊響起。她遲早會被八神懲罰。
得繼續討論別的話題,不然照安的表情來看,她很快又會提起昨晚發生的經過。「他們在幹嘛?」他連忙指著場中央的兩名劍士。此時睿宏左手的短刀剛好滑過襲明手中那把大太刀的刀身,激烈刺耳的摩擦聲讓伊姍摀住耳朵。
「睿宏想訓練自己的刀法。」晶回答,「你知道的,他在藍袍競技賽中被襲明打敗之後就一直耿耿於懷。」
「哦……」他暗自苦笑。藍袍競技賽上的襲明……那是死神,將恐懼和絕望硬塞進對手心中的死神。但眼前的他完全沒有那種氣息,就只是平常的他,那個還是人類,黑髮細眼,右臉頰上有個傷疤的魔法師。
文彧轉頭,開始專注觀看場上兩位劍士的戰鬥。襲明還是一派輕鬆的拿著長刀防禦,而睿宏進攻的動作卻開始變得緩慢而無力,動作也越來越雜亂。不必要的揮舞轉身越來越多。他會耗盡體力的,文彧心想,而結果跟就他想的一樣,睿宏最終兩腿一軟,雙刀脫手,跪伏在竹蓆上喘氣。
「他還好嗎?」昭昭面露憂色。
「他很好,」安甜甜地說,「襲明對他太溫柔了。」
游刃有餘的襲明看到對手的身體突然傾斜之後,馬上就丟掉手中的刀刃,並在睿宏完全倒地前快速閃到旁邊,扶住對方劇烈顫抖的身體,右手散發出陣陣寒氣,蓋住他那發紅的後頸。
睿宏在原地休息的時間不短,幾乎過了大半個鐘頭後才願意撐起身體,靠在襲明的攙扶下步履蹣跚的走向劍術場的觀眾席。他一接近牆壁後便又馬上坐下,濕答答的汗水讓竹蓆變得更加光滑。
「文彧,換你了。」他丟下這句話後就自顧自解開腰上的帶子。
「不,不,我累了,我也要休息。」襲明在他身旁坐下,睿宏斜睨了他一眼。「讓安陪你,文彧,如果你要動動關節的話。」
不,我為什麼要動動關節?他搖搖手拒絕襲明的好意。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好意,那可是安啊!安啊!他有沒有想清楚他的新婚妻子是何許人也?文彧瞟了安一眼。一回想起她在藍袍競技賽中的表現,他就不禁打起冷顫。連死神在她的金髮碧眼前都得彎躬折腰,屈膝下跪,襲明的腦子難道被聖火燒到不成?
「加油,文彧,我相信你。」睿宏見他毫無反應,從袍子內掏出一枚銀幣。
別鬧了。他對同伴翻了個白眼。
「抱歉了,朋友,但是我相信安。」襲明掏出金幣,露出壞笑。
真的別鬧了!他瞥見伊姍和昭昭也各自掏出自己的錢幣放在睿宏的銀幣旁邊,而安則是掛著微笑,興致勃勃的跳到劍術場中央撿起襲明剛剛丟下的長刀,當作玩具般胡亂揮舞。他們在逼我,文彧搖搖頭,我絕對不會因為同伴的起鬨就上了他們的當。在藍袍競技賽結束後他就暗自下定決心,從此不會在安或者襲明面前拿起武器,那是自找麻煩,他對此非常肯定。此刻他拒絕上場的決心比睿宏掏出銀幣前更加強烈,如同傳說中北方的冰封大陸,連聖火都無法令其融化。
「我也相信你,」最後晶放上了自己的銀幣,然後俯身湊到他耳旁,「如果安被你打敗了,」她的指甲在他胸膛上輕輕搔刮,「今晚我的身體就任你擺佈。」她吐出的熱氣拂過他的耳垂,就像吻一般輕柔,可裡頭卻夾雜著比聖火還要熾烈的溫度。
全部人都望著他。文彧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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