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大人,求求您……」婦人跪在地上抽噎,試圖讓面前拿著劍的男人改變心意。她身上的衣服滿是破洞與血跡,跟旁邊的兩個孩子一模一樣。而她那面色蒼白的丈夫倒在另外一頭,就躺在兩個孩子的身後。鮮血從那人的脖頸、胸膛和肚子汩汩流出,估計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舉起劍,架在婦人的脖子上。
「求求您,大人,我還有兩個孩子啊……」婦人的嗓音漸漸啞了,卻仍然想抓住最後一絲希望。不過她沒想到的是:這句求饒將給她帶來更大的痛苦。
因為這給了他靈感。
「那就先從孩子下手。」艾里什.皇笑著說道。接著他舉劍一揮,一個孩子的脖頸立刻噴出鮮血,而另一個孩子的身體上則是瞬間出現了好幾個窟窿。兩個小男孩都還來不及滴下眼淚,就先雙眼一翻,隨後倒地不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婦人一邊看著孩子慘死,一邊高聲嘶吼,「你這個惡魔!」她破口大罵,同時舉起手臂,試圖撲向身上同樣滿是血跡的艾里什,卻馬上被站在一旁的禁衛軍抓住臂膀,壓在地上。「你是八神的敵人,你永遠無法接受審判,永遠無法回歸八神!報應將找上你,聖火將烤焦你的皮膚,狼群將撕開你的內臟,群鴉將啄食你的身體,你將承受我族眾人的怒火,你將死無全屍!」
也只有女巫才會吐出如此惡毒的詛咒,所以說女巫終究是女巫,艾里什嘆了口氣,遺民的敵人始終不變。「把她帶走。」他對抓住婦人的禁衛軍說道。那些披著新月紅袍,身穿精鋼盔甲的士兵們一聽到這句話,便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
婦人被拖走時還繼續對他大聲咒罵,不過之後就被某人甩了幾個巴掌,並拿了條粗繩捆住嘴巴。士兵們把她拖到樹叢後面,和其他女巫綁在同一個地方,那裏離艾里什非常遠,待會她們淒厲的慘叫才不會吵到他。
侍從遞給他一條乾淨的手帕,讓艾里什把劍身上的血漬擦拭乾淨。「叫他們仔細檢查,看看還有沒有巫師躲在哪個角落。先別急著玩樂,這裡仍是戰場。」說完後,他將手帕丟還給侍從。這裡仍是戰場,艾里什機警地環顧四周。
四周的景象可說得上是滿目瘡痍。滿地的碎片和血跡就不多說,畢竟這裡是戰場,是經歷血腥殺戮的地方,不過當他看到那些死相怪異的手下和被炸得近乎崩塌的房屋時,艾里什仍不禁皺了皺眉。
邪惡,他心想,連八神都厭惡的邪惡力量。
他撇過頭去,小心翼翼地收起寶劍,走上一處微微隆起的小丘,俯瞰剛才的戰果。
「大獲全勝,不是嗎?」低沉而興奮的聲音在他後方響起,他不用回頭便知道那是他的好友兼手下,海列克.艾坦爵士。
「大獲全勝。」他點點頭。說得不錯。
「看吧,我就說您寶刀未老。十二個年頭算什麼?遺民守護者的劍是永不生鏽的。」海列克爵士笑道。他將自己的劍插在地上,站到皇境至高者的身旁。
好友的話語讓艾里什想起了當年的場景。當年的他真是風光,在燦陽的光芒與人民的歡呼中,手執著傳家寶劍,一舉殲滅有著上千名成員的巫師隊伍,並被人民冠上「遺民守護者」的偉大稱號。之後為了躲避巫師們的報復,艾里什不得不深居皇宮,把圍剿巫師的行動交給手下處理。現在想想,原來已經過了十二個年頭。我竟然窩在皇宮裡浪費了十多年的光陰,艾里什搖搖頭,我到底是怎麼忍過來的?
幸好在幾天之前,他終於決定不再躲躲藏藏,以致今日才有眼前這幅美麗的景色。繼續躲下去是永遠無法達成心願的,當時艾里什這麼說服自己。現在的他很慶幸當時自己做了如此正確的決定。
他瞥了好友一眼,海列克爵士的臉上滿是笑意。「你不也是寶刀未老?你今天殺了幾個巫師?十個?二十個?該不會有三十個吧?」
海列克爵士哈哈大笑,讓他臉上的皺紋又增加不少。「陛下,您是把我當成了一面眾?不,不,我怎麼可能殺得了三十個巫師,以我現在的年紀,能不被巫師殺死就該感謝諸神保佑了。您看看這個傷痕,是剛剛被火焰燒到的。剛才那個巫師要是再射偏半呎,我就不會站在這兒和您說話了。」海列克爵士撩起紅色披風,在破洞的盔甲下,一道灰黑色的傷痕把他左邊的肩膀削去了好幾吋。
「你還沒給療者們看過?」
「這點小傷?不用啦。」
「你應該先去讓他們看看,」皇提醒對方,「傷口感染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只是小傷,」海列克固執地說,「只是看起來比較嚴重罷了。」他放下披風,使其遮住那片慘況。
算了,他從以前就是那樣的人,艾里什.皇心想。初識海列克爵士時,是在他的第一次婚禮宴會上。那時的海列克就是個自信滿滿、舉止優雅的年輕貴族,頂著一頭蓬鬆的金髮,穿著幾近透明的衣服,露出一身精實的肌肉,任何一個舉動就能迷住千千萬萬女士小姐的芳心。聽說在宴會之後,甚至有貴族寡婦呈上價值不斐的寶石,只為了能和他共進晚餐,享受片刻歡樂──儘管海列克對此事從不承認。
而且,海列克不僅樣貌出眾、充滿魅力,更令艾里什佩服的,是他的勇猛無懼。他曾經連續十次在比武大會上脫穎而出,也曾經獨自一人對付三名巫師,並成功打敗敵人,他右邊臉頰上的那道褐色傷疤就是當時戰鬥後留下的。在艾里什的認知中,除了海列克爵士外,從來沒有哪個普通遺民能單獨戰勝巫師,除非對方喝了個爛醉,連自己的母親都搞不清楚是誰時,他們才有機會取勝。
不過在戰場上,可不是會單打獨鬥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眼下即將被焚毀殆盡的村莊和遍布滿地的屍體就是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巫師永遠不懂這個道理,他們總是驕傲自大,總是以為自己比遺民們更加優秀。
這正是艾里什討厭巫師的其中一個原因之一。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
他看著下方的士兵們來來回回的奔走,傳遞著食物和藥品。騎士們把馬兒栓在樹邊,脫下厚重的盔甲,準備往遠方的樹叢前進。身披紅色長袍的教士正在朗誦禱詞,手中握著一根一根的火把,準備賜予這片邪惡之地無上的淨化。
「我們往下方走罷,」海列克建議,「雖然現在沒風,但這裡是下風處,等會那些濃煙還是會往這兒飄來。」
他點頭表示同意,但是在抬起離開的腳步之前,艾里什又忍不住回頭凝視這片景色。這幅景象實在是大快人心。他仍記得父母死去的那天,記得他們屍體上散發出的冰冷,記得那個手拿長刀、身形消瘦、兩眼血紅的巫師。多年來他深踞皇宮、足不出戶,總算是等到了這一天。這次,他一定會實現皇家這數百年的心願,將皇境內的巫師徹底抹殺乾淨。
突然他的眼角瞥見動靜,就在左方的樹叢,有條垂下的藤蔓正在左搖右擺。
他的手下未曾到過那裏,而且現在還沒起風。
「海列克,」他拔出劍,「看到了嗎?」
「什麼?」
他將頭微微一傾。
「噢,八神!」戰士將長劍從地上拔出,「狡猾的傢伙。」
稱得上是狡猾,但絕不是聰明。「五個金幣?」
海列克.艾坦爵士笑了笑。「十個。」
「說話算話。」他拔腿衝刺,跑下那座小丘,踏過染血草地,遁入叢林。
任何東西都可能造成藤蔓搖晃,或許是一隻不夠小心的貓、一些不起眼的蟲子,或是任何一隻疲憊的小鳥,但是在這片戰場的邊緣……艾里什篤定那就是巫師搞的鬼。
海列克爵士跑在他的後頭,喘息相當粗重,身上的盔甲也不斷發出劇烈的鏗鏘摩擦。「嘿!老兄,幫幫忙,十哩之外都能聽到你身上發出的聲音,不用說那些巫師,就算是頭蠢豬也會跑得遠遠的!」皇怒聲罵道。
「我會拿到金幣的。」海列克不顧皇的怒火,自顧自地回答。
在經過三棵相互交纏的臘腸樹後,是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他們放慢腳步,小心翼翼的搜尋四周,生怕錯過任何一絲動靜。巫師絕對不是好惹的,就算是對付兒童,也勢必得小心謹慎。
樹林裡蟲鳴震耳,他們踩在乾枯的落葉堆上,一步一步慢慢前進。周圍的樹木不多,但是野草濃密。那一片一片比人還高的葉子不僅阻礙了他們的通行,也遮住了他們的視野。艾里什嚥了嚥喉,劍柄上滿是他手掌滲出來的汗水。
從茂密枝葉間灑落的陽光照耀在他們的劍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們慢慢深入叢林,海列克爵士身上的盔甲還是不時會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令皇不禁皺起眉頭。
每次要前進時,他們都必須先用劍撥開雜草的葉子,之後才會邁開步伐。他們越往森林深處前進,周圍的雜草就愈加茂密,艾里什已經無法讓臉避開那些葉子,而他那雙沒有戴手套的手掌,已經被葉子的邊緣劃上幾道傷痕。該死,艾里什暗暗罵道,他心裡明白,這裡不僅是躲藏的好地方,更是埋伏的絕佳地點,每一株草叢後面都很可能躲藏著敵人,而現在他正身處這座草叢陷阱中。
我真應該多帶一些人來的。雖然身後的同伴是勇猛無懼的海列克爵士,但是在這片森林深處,多一點幫手總是會令人安心許多。
蟲鳴鳥叫慢慢變得模糊,周圍漸漸安靜下來,就連海列克爵士身上的盔甲也不再發出噪音。回過神來,艾里什發覺兩人已經走了許久,時間長到應該是在村莊裡享樂的手下們要發現長官不見的時候了。他望向更加陰暗的前方,這裡實在不適合繼續深入,沒必要為了幾個下賤巫師,或是屈指可數的金幣讓自己身處危險之中。
「海列克,我們應該離開這裡。」他輕聲說到。
寂靜無聲。
「海列克,」他加重語氣,「金幣的事就算了吧,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不,」陌生的聲音在身後回答,「你永遠無法離開這裡。」
他猛地轉身,卻只看見站在原地的海列克爵士。
更確切一點的說法,是脖子上被開了個洞的海列克爵士,是滿身鮮血的海列克爵士。他的雙腳被巨大的釘子牢牢釘在地上,熱騰騰的鮮血染紅了他腳邊的草叢,拿劍的雙手被硬生生地反折,蒼白的骨頭刺穿皮膚與衣服,鮮血如噴泉般不斷湧出,而那把海列克拿了三十多年的劍,現在就插在他的肚子上,劍尖穿過盔甲,刺穿他肚裡的內臟和他那結實寬厚的背部。
天殺的八神。
該死。
「是誰?」皇立刻高舉配劍,用盡全力大吼。「現出你的全身,懦夫!不要像個小孩子一樣,只會躲在樹叢後面玩捉迷藏!」
寂靜無聲。
他在原地等了幾秒,接著開始拔腿狂奔。
我真應該多帶一些人來的,艾里什緊張的撥開草叢,丟下好友的屍體,往村子的方向跑去。該死,他在心中暗罵,該死的巫師,該死的草叢,該死的樹林和藤蔓。濃密煩人的雜草擋在面前使他更加緊張,最後他乾脆揮劍斬斷葉子,免得它們繼續劃傷他的臉頰和手腕。
起風了,樹葉沙沙作響,群狼在遠方長嗥。
好友的死,讓艾里什心中感覺到的不是悲傷,而是恐懼。心臟劇烈的狂跳,額頭和手掌湧出如冷泉般的汗水。快,快,艾里什感覺到握劍的手指正在微微發抖。他翻過一株又一株的雜草,穿越一棵又一棵的樹木,快,快,快回到村子,快回到禁衛軍的身邊,艾里什慌張地催促自己。
快,我必須再快一點,要不然……
「我不是說你不能離開這裡了嗎?」陌生的聲音再度響起,接著一道無形的衝擊撞上了他的胸膛,力道強勁得將艾里什肺部裡的空氣全部擠了出來,並迫使他跪倒在地上。艾里什悶哼一聲,胸口傳來陣陣劇痛。他推測是骨頭斷了,不過現在沒有時間去查看受傷的地方。我得馬上逃離這片樹林,艾里什告訴自己,不然斷掉的可就不只是胸膛上的那幾根骨頭。
他將劍當成拐杖,使盡全力站起身來,胸口上的疼痛令他高聲嘶吼。快呀,他大口喘著粗氣,快呀,咬牙強忍著痛楚,快呀,必須趕回去,趕回那座村子,離開這該死的地方。快呀!他一邊撥開草叢,一邊祈求村子趕快出現。
結果等在前頭的不是村子,而是兩頭巨狼。牠們從樹叢後方突然出現,直接擋在艾里什的身前。在慌亂之中,艾里什瞥見牠們那一身雪白的毛皮,暗灰色的眼睛,粗壯卻靈活的四肢,以及清楚可見的陰森長牙。
「十二年了,艾里什.皇,沒想到如今你也淪落到這個地步。」伴隨巨狼的低聲嘶吼,聲音再度響起。
該死,天殺的巫師。「終於從草叢中出來了嗎?」雖然胸膛上依舊劇痛,艾里什.皇還是奮力擠出一絲冷笑,「那麼來吧,看看是你們的爪子快,還是我的劍快。」他舉起配劍,指向巨狼的頭顱。
不過巨狼只是站在那裏,怒目注視著他。艾里什正要揮劍衝上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離開這裡了。
牠們自草叢後方踏步而出,一隻、兩隻、三隻,每一隻都有著兇惡的眼神,漆黑漂亮的毛皮,以及巨大銳利的狼爪,七隻、八隻、九隻,兩旁的草叢被採倒在地,發出喀喀喀的聲音,十五隻、十六隻、十七隻,後面的草叢傳來窸窣聲,但他不敢轉頭,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是的,他逃不掉了,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他永遠也無法離開這片森林……
聖火將烤焦你的皮膚,狼群將撕開你的內臟,群鴉將啄食你的身體,你將承受我族眾人的怒火,你將死無全屍!不知為何,那個女巫的咒罵突然迴盪在他耳際。他嘴角一揚笑出聲來,真是邪惡的力量,女巫終究是女巫。
握劍的右手無力垂下,艾里什感覺到巨狼的利齒抵住了自己的喉嚨,那股堅硬、濕潤、滾燙,卻又異常冰冷的觸感。我應該繼續待在皇宮裡的,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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