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彼此擁抱,沒有吐出任何的情緒言語,卻帶著最真摯的思念與不捨。
銀白色的豪華馬車緩緩離去,最終消失於王城的朱紅大門之後。又有一位親人要離開身邊了,葛蕾塔暗自嘆息。芬本來就是來王城暫時作客,葛蕾塔也不好意思求她久留而不讓公爵夫人回到丈夫身旁,最終她只能像現在站在街道上,目送雪菲爾夫人的馬車殘影。
至少她這一路上安全無虞,葛蕾塔這麼安慰自己。芬造訪王城時只帶了五十名的隨行護衛,現在葛蕾塔則另外加派了五十名衛兵護送公爵夫人回去。
芬能平安地回到象族領地,王后告訴自己。一定可以。
現在葛蕾塔要求的不多,她只希望家人們能平安無事就好。從安德魯離開王城之後,她每一天都上花園向八神祈禱,祈禱自己的丈夫、兒子、父親、母親與每一位獅族的勇士都能避開敵人的刀刃,平安歸來。
她望向遠方,彷彿還能看到馬車揚起的最後一抹沙石。她一直站在原地,雙腳像生了根一般,一旁的艾瑪和其他侍女也被迫和她一起立定在街上,接受平民的疑問眼光,不過葛蕾塔不在意,她是獅后,想站哪裡就站哪裡,只要那馬車揚起的塵埃還未落下,
哪怕要站上一整天她也願意。
但是塵埃終究會落下,就像芬終究會離去一樣。
葛蕾塔依依不捨地將早已僵硬發酸的腳抽離地面,一旁頂著微笑的眾侍女們終於鬆了一口氣。該振作了,她提醒自己,還有諸多事情等著她去完成,而且還有許多親人依舊在她身邊,想到這裡她精神一振,雙腿也就不再那麼痠疼。
「我們回王宮。」她朗聲說道。
「王后陛下,幾些日子不見,您越發消瘦了。」財政大臣特倫.拉圖斯道。
「而您卻日益臃腫了。」
拉圖斯大人哈哈大笑,他嘴巴裡的牙齒已經剩下不了幾顆,但那豪邁的笑聲不斷提醒著葛蕾塔眼前這位頭髮花白、皮膚乾皺、雙眼微瞇的老人,曾經是位風靡王國內的每個少女,並且享譽至高頭銜「冠軍騎士」的英俊勇士。
而這位勇士現在正坐在王后面前,挺著圓滾滾的肚子,一邊綻開笑容,一邊喝下冰涼的葡萄酒。葛蕾塔也跟著露出微笑,她從小就喜歡看特倫騎馬的英姿,直到沒有任何一匹馬可以負擔得了這位騎士的體重為止。
「您的笑話不多,卻總是品質保證。」老人笑道,他抿了抿嘴唇,把剛才濺出的酒水舔舐乾淨。「我已經好久沒有因為笑話而開懷大笑了,您知道的,阿伯代爾郡裡頭缺的就是像您這種富有天分的笑匠。」
「您客氣了,」葛蕾塔說,「那裏的一切都還好吧?」
「當然囉,只要不嫌棄暗沉陰鬱的天氣和臭氣熏天的羊騷味,我相信任何人都會喜歡上那個地方,」特倫搔著不是非常整齊的鬍渣,「噢,當然,還得忍受城堡管事的那張嚴肅的皺臉,嗯,這是當中最困難的。」
「您真該考慮安德魯的建議,找個女人來照顧您的生活起居。」
「唉,我曾經認真考慮過這回事,但是湯姆把城堡裡的大小事務打理的井井有條,雖說餐具是多了幾副,床鋪也剩下不少,但實在沒必要再找個人進來,只為了照顧我這個長胖發霉的身軀。」
「是嗎?」葛蕾塔上下打量特倫。
財政大臣挑了挑眉。「那不然呢?」他問。
「嗯……」葛蕾塔聳聳肩,她知道眼前的老朽節儉慣了,也習慣了身旁沒有妻子的生活。「我是覺得多了個人陪伴,能讓您的生活有趣一些。」
拉圖斯大人搖了搖頭,沒有接話。葛蕾塔不急著繼續這個話題,這次相聚本來就是以歡樂、輕鬆的方式迎接財政大人回來王城,沒必要為了該不該多找個女人來弄僵氣氛。
先王后曾對她說,拉圖斯分家是少數不上妓院、不上侍女的遠房家族,而且打從初代領主阿伯代爾開始,每個家族成員的子嗣都不曾超過三個,這造成了拉圖斯家族的人數越來越少。直到現在,以拉圖斯為姓氏的人就只剩特倫一人了,而特倫.拉圖斯又是少數絕對專情的獅族成員,在他的妻子難產死去之後,阿伯代爾城堡裏頭便只剩下他,和他口中的那位湯姆管事。
但這也讓他有了不少的空閒時間研究財政這門學問。幾十年之前,當上一位財政大臣因年老向先王請辭並舉薦特倫時,以「管理財政的能力遠大於騎馬提槍的天分」作為對特倫的評價。而這些年,王國的金錢收支從來不會是國王煩惱的範圍,一方面是近年的戰爭較少,另一方面則是特倫.拉圖斯的功勞。自他上任之後,國庫裡的盈餘比先前高出了三倍之多,就連現在國王揮軍南下,也是先有特倫的精心規劃,才能令如此龐大的軍隊沒有缺乏糧食和兵器短缺的後顧之憂。
「您這次會待在王城內多久?」葛蕾塔問。這位朝廷重臣近年來待在王城裡的日子逐漸減少,據他本人說法,他越來越難以在這裡的繁華吵鬧中進入夢鄉。
「不會太久,等我把手邊的幾份稅金案件解決之後,我就會回到那座安靜的城堡裡。至少在開戰之前我就會離開。」
「那還有好一陣子,安德魯才剛剛踏入瑟丘斯家族的領地。」
「喔,我不是說那邊的戰事,」拉圖斯大人說,「我是指大森林的戰事,東方的戰事。」
東方的戰事?「您知道大森林那兒會何時開戰?」
「不,所以我會盡快回去,趕在開戰之前。」財政大臣招手示意女僕添酒,「您知道的,我們已經太久沒和帝國發生衝突,老一輩的人們只敢躲藏於現在的安逸假象之中,而年輕一輩的則不願認真傾聽歷史。」拉圖斯大人搖搖頭,「阿伯代爾郡的現況就是這樣,所以我得在帝國打過來之前趕回去,
讓那裡的年輕人知道:原來刀可以插進敵人的胸膛之中,而不只是拿來宰羊而已。」
「我相信您的諸侯會教導自己的士兵如何作戰。」
拉圖斯大人再次咧開笑容。「我的諸侯?我親愛的王后,如果坐在僕人抬起的轎子上,戴著繡有家徽的飾品,拿著長竿裝模作樣地指揮農民趕羊的人能稱為諸侯的話,是的,我擁有自己的諸侯,但如果是指擁有拿刀配盾的士兵的諸侯,嗯,這實在有待商榷。」
「您們那邊連士兵都沒有了嗎?」葛蕾塔揚起眉毛,她沒想到堂堂財政大臣的領地竟然沒有士兵把守。
「當然有,王后陛下,只是剩的不多了。他們總共也就二十幾人,看守我的小小城堡還算充裕,但要面對帝國的軍隊,嘖嘖,可遠遠不夠哪。」
「您需要我撥些人手到阿伯代爾郡嗎?我可以叫芙蕾雅派一些蜜獾幫的人,或是讓父親的軍隊前去支援。」
「讓達斯勒家族的軍隊支援阿伯代爾?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您的父親一方面要支援大森林的熊家和虎家,另一方面又要鞏固自己的領地,我不覺得他有多餘的軍隊協助阿伯代爾的防禦,更何況阿伯代爾並不是個裝滿財寶的金庫或是重要的戰略基地,就算被帝國佔去了,王國充其量也只是失去一個小農村而已,我不覺得花費其他獅族分家的力氣來防守阿伯代爾有其必要性。」
「那麼您不覺得戰爭發生時,您應該要待在王城,而不是去冒死去守護一個區區的小農村嗎?」
「您好像忘了我是誰了,王后陛下,」拉圖斯大人神情變為嚴肅,「方才的話,是身為一個商人與財政大臣的我所給您的建議,但是身為阿伯代爾的領主,並且冠有拉圖斯這個姓氏,我就不可能讓帝國軍隊蹂躪這片土地,起碼他們要跨過我的屍體才行。」他義正嚴詞的說道。
看來冠軍騎士的靈魂還未脫離特倫.拉圖斯的體內,葛蕾塔微微一笑,但是恐怕這英勇無畏的精神已經無力指使財政大臣衰老的身軀了。她一定要保住這位勇士的性命,葛蕾塔暗自發誓,他可是她兒時最為仰慕的偶像。
「至少讓我請芙蕾雅派些人手過去吧,蜜獾幫人手充裕,而且一定會在戰事中發揮重要的功用,他們足以勝任防衛阿伯代爾郡的責任。」她向對方建議。
「如果有多餘的人手來幫忙當然是最好,」拉圖斯大人微微一笑,「我也知道光靠我底下的那群農民是抵擋不了帝國軍隊的鐵蹄的。」
「但願大森林的軍隊能抵擋得住帝國的攻勢。」葛蕾塔說。
「但願,」對方點點頭,「但願。」
過了不久,財政大臣便向王后行禮告退,為了趕去處理手上的稅金案件。葛蕾塔則一動也不動,坐在位子上雙眼無神的發著呆。
「王后陛下?」過了許久,艾瑪的聲音才打斷了葛蕾塔的呆滯。
「對不起,我有些累了。」葛蕾塔站了起來,侍女連忙上前攙扶。
「您要回寢室休息嗎?」侍女問。
「不,」葛蕾塔回答,「我還得再去見一個人。」
小房間內僅有一扇小窗,黃橘色的陽光從外頭照耀進來,撒在偌大的檀木桌上。
眼前的女人對著她屈膝行禮,臉上掛著葛蕾塔這一生見過最為精緻的微笑。「歡迎蒞臨寒舍,王后陛下。」她優雅恭敬的抬起手,等待葛蕾塔在檀木桌另一頭的軟椅上坐穩之後,才坐回她那張以絲綢堆疊而起的寶座。「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您,我根本無法相信勞拉口中說過的話。」
「喔,她說過什麼?」王后問道。
「她說您是這世界上唯一比她還要漂亮的女人。」
「噢,是嗎,那她太看得起我了。」葛蕾塔嘴角揚起。她相信勞拉之所以這麼說是出自對她的尊敬,而眼前的女人這麼說是出於諂媚。「她也常常向我提到妳,說妳的頭髮是多麼的滑順,眼睛是多麼的翠綠,看來我這位親愛的妹妹的確所言不假。」事實上,在葛蕾塔的眼裡,勞拉不僅所言不假,她用來形容眼前這位女人的言語還遠遠不及真實情況。葛蕾塔望著面前的女人,不斷陷入她的美貌當中。她有著不用觸摸就能令葛蕾塔知道是極其滑嫩的雪白肌膚,豐滿又擦著顏料的誘人紅唇,還有那對眼睛,那對眼睛正是令她癡迷的主因,葛蕾塔無法將視線移開那片深邃碧海,就連嘗試閉眼也做不到。
她是如此的美麗,美麗的令人精神一振、美麗的令人心癢難耐。葛蕾塔肯定她的容貌更勝自己,也更勝任何一個在王宮裡服侍的女官,說不定王國上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敢有臉站出來挑戰她的容貌。這就是她,天體春弄的第二把交椅──拍打絲綢翅膀的紅蝴蝶,這就是她迷倒勞拉的實力。
而她的實力還遠遠不只如此,天體春弄在王城內的影響力已經根深蒂固,且獅家開設的妓院在蒐集王國內各個地方情報的能力也越來越不可忽視,這當然不只是勞拉一個人的功勞,葛蕾塔記得勞拉曾對她分享擴展妓院的過程,其中自然有許多得力手下在為勞拉出力,而其中最為不可或缺的關鍵,就是眼前的這隻紅蝴蝶。
「在我心中,勞拉比我美上千萬倍。」她羞赧地笑了笑,葛蕾塔看到後心中不禁一蕩。她連忙握緊拳頭,讓指甲刺痛掌心,才得以克制露出失禮的表情。
「啊,萬分抱歉,您從王宮遠道而來,一定口渴了吧?」紅蝴蝶拿起桌上的白銀酒壺,替葛蕾塔面前的杯子添上紅寶石色的晶瑩液體,葛蕾塔這時才發現那個杯子原本是空的。「這是產自懷寧島的香甜紅酒,整個大陸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喝的佳釀。」紅蝴蝶頗有自信的介紹。
葛蕾塔拿起杯子啜了一口,葡萄和櫻桃的香氣瞬間充滿口中。「嗯,的確不錯。」她只能給出這樣的評語。葛蕾塔承認自己不是個懂酒之人,雖然她喝過的紅酒不計其數,中心島的、圓亨島的、南湖河畔的,甚至連產自大陸最東邊的紅酒她也嘗過,沒錯,它們的味道各有不同,但是她從不認為它們誰優誰劣。
紅蝴蝶聽到王后的簡短評語之後笑了笑,接著拿起自己的酒杯,仰頭喝盡。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正事吧。」當她放下酒杯之後,臉上的紅暈更加動人。「勞拉在信中寫說您要求前來與我會面,卻沒有明說原因。王后陛下不願意乘坐馬車,選擇忍受曲折蜿蜒的密道和潮濕難聞的空氣前來這裡,想必是有甚麼非常重要,且不可告人的事情?」
非常重要是沒錯,但不可告人倒是還好,「這麼做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葛蕾塔聳聳肩。曲折蜿蜒的密道她可走得多了,何況密道裡頭的空氣並不會比信坊內的差上多少,甚至有時還清新許多。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當然,我來的理由很簡單。」葛蕾塔覺得沒必要拐彎抹角。「為了能讓妳聽命於我。」
「喔,恕我拒絕,王后陛下,」對方面帶歉色,「我已經將自己的全部獻給勞拉了,當然,其中也包含了忠誠。」
「妳可以同時聽命於我,其實兩者之間差異不大。」
「是嗎?」她的笑容藏著狡黠,「那麼請您告訴我,這兩者之間那微小的差異到底是什麼?」
「妳對我的信任。」王后回答。
空氣中飄散著黏膩的甜味,以及其他更加複雜的香氣。葛蕾塔在進入這個小房間之前從未聞過這種味道,她篤定這股罕見的味道絕非僅僅兩、三種香料混合而成,至少有五種,不,十種,至少有十種以上的特殊香料,加上一個技術精湛的香料師傅,才能促成這令人腦袋昏沉、精神渙散卻又想陷入其中的氣味。
不過即使這種香氣的存在減少了她的專注力,卻不至於讓葛蕾塔錯過紅蝴蝶的一舉一動,包括剛才在眨眼間,她收起微笑,露出那副冰冷嚴峻的表情。
不到一個心跳的時間,那抹令人陶醉的微笑再次浮現在紅蝴蝶的臉上。「請王后放心。」她臉頰上的紅暈更甚,聲音更加甜美。葛蕾塔全身發癢,她很想趕快離開這個讓人心生墮落的地方,但是在達到目的前她絕對不能走,她不能再來這裡第二次。
以免往後沉溺於此。
「妳可以信任我吧?」雙掌傳來的劇痛使葛蕾塔稍稍鬆手,但是她的眼神沒有變得柔和。她不喜歡模稜兩可的回答。
「您大可放心,」紅蝴蝶站了起來,繡有獅頭的血紅色薄紗覆蓋了她的前半身,但是後方那完整光滑的背部卻一覽無遺。「在八神作證下,當您親自前來請求協助時,我會盡力幫忙。」
「謝謝,這是打從我出生以來聽過最令人放心的誓言。」葛蕾塔吐了口氣。
「您的這份稱讚我就收下了。」紅蝴蝶妖豔一笑,轉身打開同樣包覆著上百匹絲綢的房門。「如果您不介意,接下來可願與我共進晚餐?我這裡可是有廚藝精湛的侍女,還有上好的羊肉和蔬菜,如果您想在此休息也可以,這裡從不缺寬敞的浴堂與澡盆,柔軟的羽毛床也到處都是。我敢斷言,這裡的床鋪並不會比王宮裡的來得差。」
「感謝妳的邀請,但是我已經答應與我的女兒一同用餐,恐怕這裡的羊肉暫時還不能進到我的嘴中。」
「那還真是可惜,不過我相信它終究會進到您的腹中的。」紅蝴蝶說道。
當葛蕾塔回到王宮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在火把的照耀下,她清楚的看見手掌上那道被指甲畫破,還繼續淌著血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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