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峰群山高聳入雲,一座接著一座,直接擋在他的眼前。灰白的雲霧覆蓋住了挺拔尖銳的山峰,使遠方看起來朦朧而美麗。天邊有一團像獅族家徽的雲朵,正緩緩的飄動著。傑夫的周圍到處都是枝粗葉大的巨樹,他背靠樹幹,在心中想像雲霧散去之後,尖峰群山現出的真正樣貌。
白圍巾裹著漆黑的羽毛斗篷,站在另一棵巨樹的枝頭上,刀疤和砂礫站在他的後方,雙手抱胸屏息等待。二位鴉主則是披著潔白乾淨的披風,站在隊伍的最前端。兩人都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他們站在一處較為開闊的空地上。這裡曾是一面眾短暫停留的地方,周圍有許多適合奇形怪狀的大石頭,適合升起營火的泥巴地,還有一條潺潺小溪在不遠處緩緩流動。
鴉主選擇在這個地方與狼會合,他們已經在此休息了一日,而現在的太陽已經西移,傑夫預計他們還會在此多停留一天。
過了許久,當那朵獅族家徽的白雲散去之後,他終於受不了這凝重的氣氛,深深吐了一口氣,抬起微微發酸的小腿,往地上踱了踱。
這是在浪費時間,傑夫心想。他昨天也是站在這裡,踩在同樣的草莖上,靠著同樣的樹幹,發呆了一整天。這是在浪費時間,不管是對他而言,還是對烏鴉們而言,這都是在浪費時間。
如果狼一直不來呢?昨晚他這麼問白圍巾,對方只是聳了聳肩。
這是在浪費時間,傑夫再次告訴自己,不過正當他把身體挪到了更舒服的位置,就要閉起雙眼偷偷打盹時,前方的樹林突然有了動靜。
幾百顆的眼睛在陰影中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現,像是夜空中耀眼的星星一般,然後狼首探出,耳朵轉動,利爪壓扁了地上的雜草,牠們走出陰影,黑色的、白色的、土黃色的,還有一些特別巨大的,幾百隻的巨狼同時踏出叢林,站上了巨石,來到陽光的照耀之下,過程中沒有任何一丁點的聲音。
站在鴉主後方,一個同樣披著白色披風的男人,不知道低聲說了些什麼,被二位鴉主同時回頭瞪了一眼。傑夫猜他在批評狼的出場方式,他對狼這樣的行為不以為意,幽拉啼學院內不會有人遲到了還在耍帥的。
為首的幾頭狼在鴉主面前變回人形,最前方的男人身穿灰色的長衣和長褲,有著一頭整齊的漆黑頭髮和山羊鬍。他面帶微笑,對著鴉主傾身一禮。在他身旁的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者,眼神冰冷而銳利。而他們的身後則站著幾個濃妝豔抹女人,各個披著五顏六色的披肩,轉頭掃視其他在場的烏鴉。
「你們遲到了。」鴉主的聲音單調平板。魔法,傑夫皺了皺眉,她們刻意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清楚聽到。
那個男人張口回答,還是一樣掛著自傲的微笑。他沒有使用魔法,傑夫聽不見他們之間的交談,不過這樣也好,鴉主的第一聲招呼已經讓當下的氣氛夠緊張了。他眨眨眼,舔舔乾燥的嘴唇。
不過鴉主的聲音很快地再次在耳畔響起。「下次請你們注意約定的時間,我們明天清晨出發。」說完她們便轉身離去,留下來者在陽光的照耀下。傑夫注意到那幾個狼女人面露不悅,而那男人則是聳聳肩,無所謂的環顧四周。當他的視線和傑夫對上時,對方稍稍挑了挑眉,傑夫則是微微點頭致意,接著後退隱身在樹林的陰影之中。
當晚的餐點是烤魚佐野菜,加上撒了幾隻蝦米的洋蔥湯,傑夫拿著晚餐獨自坐在大石頭旁享用。他一邊吃,一邊抬頭仰望夜空。當天晚上的烏雲濃密,看不到任何一絲的月光與星辰。過沒多久,碗盤裡已不剩任何食物,他把空空的碗盤隨手一擱,仰身躺在大石頭之上,欣賞著自營火竄升的零星光點飛入空中。
這幾日烏鴉北上的腳步漸緩,途中沒有碰到任何一個一面眾,傑夫暗自舒了一口氣。這陣平靜的時光算得上是一種休息,白日他悠閒的跟著隊伍前進,夜裡也睡得相當安穩,就像是回到了幽拉啼學院一樣。
但這僅僅是表面的假象而已,只是一段暫時的安逸,在本質上兩者之間的不同以天差地遠來形容都還略有不及。他閉起眼睛,感受晚風的吹拂。
他不屬於這裡。
永遠都不屬於。
寂靜帶著他來到另一個地方,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黑夜深沉,白雪皚皚。月色皎潔,寒風沁骨。
傑夫從來沒有獨自一人在森林裡遊蕩,夜晚的森林更不可能,但他現在得摸著漆黑向前行走。他不知道目的地處在何方,而黑夜又是如此令人畏懼,不過,他不能停下腳步,他必須不斷向前,連回頭的時間也不能浪費。
向前跑,傑夫,永遠不要回頭,永遠不要回來。哥哥的命令迴盪在耳際,成為他唯一堅持向前的動力。冰雪已經堆積到他膝蓋的高度,每一次踏步都得讓他使上渾身的力氣,而每一步的前進都在消耗他僅存的體力,但是他不能停下,他不斷提醒自己,他只能繼續向前,繼續向前。
夜晚的森林比窄小的牢房更加恐怖,時不時還會有奇怪的嚎叫和低吼在耳邊響起。以往看似潔白平靜的美麗月光變得陰森蒼白,紛飛的大雪使他看不清楚前方的事物,傑夫只能害怕的伸出手,扶著樹幹,一棵接著一棵,以免顫抖的雙腳支撐不住發軟的身體。
他不斷喃喃低語,祈求八神幫助他脫離難關。但傑夫越是前進,就越是覺得生氣,他原本以為八神聽到了他的禱告,終於將他從那間小得可憐的牢房解救出來,但事實上祂們只是將他放進了另外一處更恐怖的煉獄之中,任憑他自生自滅罷了。一根斷枝忽然出現在眼前,傑夫來不及閃避,左邊臉頰被劃上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低聲咒罵了兩句,該死的八神。
該死的八神、該死的八神、該死的八神。他在拌到石頭時咒罵;在差點跌倒時咒罵;在扭動僵硬的脖子時咒罵,然而八神卻對他的羞辱毫無反應,只是不斷地撒下冰雪,不斷地消磨他的體力。
他的腦袋越顯昏沉,四肢被冰凍得漸漸失去知覺,他急得張望四周,卻只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樹,還有滿天滿地的白雪。我要死在這裡了,傑夫混亂的腦袋裡只剩下這一句話。最後,他的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整個人趴倒在地上,積雪迎面而來。真是奇妙,觸感竟是冰涼伴隨滾燙,柔軟參雜堅硬。
傑夫不敢相信,他的臉貼在冰雪之上,竟然覺得如此滾燙。雪花飄落在他的身上,覆住了四肢,而他感覺全身就像是在燃燒一般。「不,不……」他想竭力嘶吼,卻只聽見了低聲渴求。不,不,我不想死在這裡,他痛苦的嗚咽,淚水滑過臉頰,無聲滴落地面。
他從沒想過自己竟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那些英雄豪傑在戰場上光榮赴死的故事他可聽得多了,王子和公主一起幸福白頭偕老的故事也一樣聽得不少,那些總是他的睡前故事,而他竟然傻傻地以為自己能像故事中的主角一樣,不是戰死沙場,就是沉睡在心愛之人的身邊。傑夫慢慢懂了,故事中的主角位子不是他的寶座,他只是一個不重要的小角色,在一個遠離眾人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大雪與寒風之中逝去。
他想起了母后對他訴說那些英雄故事的時光,母親會將他的頭枕在雙腿上,一手捧著書本,一手撫著他的頭髮,講述被神憑依的無名之人帶領遺民們走出灰燼的故事,講述獅家的老祖先──「無懼的」安德魯如何赤手空拳馴服獅群,講述諸代獅王與獅后的愛情秘史……那不過就只是前些日子睡前的慣例,而現在一切都變了調,他也要死了。
該死的八神,他好想回到母親的懷裡,好想回到哥哥和妹妹的身邊,如果可以,他願意回到父親面前,要他拿出最心愛的玩具來交換也無所謂。他好想回到王宮中,好想回到家人的溫柔中,好想回到過去,好想轉身回去,好想回去,好想,好想,好想……
而八神終究沒有回應他的請求。
祂們要不是不存在,要不就是惡神。傑夫選擇相信後者。
該死的八神。他閉上眼睛,不情願地接受八神給自己的命運。
啪沙、啪沙,隱約中,一陣陣聲音傳來,不同於那些奇怪的嚎叫和低吼,而且異常熟悉。是的,他認出來了,那是踩在雪上發出的聲響。
然後傑夫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躺在大石頭上,旁邊放著他剛剛隨手一擱的餐盤。
烏雲已經隨風散去,營火也早已熄滅,同伴們正在遠處的石頭旁睡得香甜。
黑夜深沉,星光熠熠。月色皎潔,寒風沁骨。
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頰,無聲滴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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