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清末民初時期,中國從西方引進現代戲劇。中國話劇是從中西文化交融而誕生的戲劇,以說話為主要表現形式,跟傳統戲曲的唱曲截然不同。[1]曹禺的話劇《雷雨》寫於一九三四年,先在日本上演,再在國內公演,大獲好評。一九三五年中國戲劇正式進入雷雨時代,[2]《雷雨》可謂中國戲劇發展的里程碑。孫慶東認為,《雷雨》是現實生活題材和嶄新的戲劇形式結合而成的佳作,曹禺是把西方的戲劇技巧運用自如的第一人。[3]董健指出,曹禺吸收和消化西方文化的優點,顯示他對人與社會的深度思考和認識。[4]劉紹銘也認同,曹禺受到西方文學影響甚大,《雷雨》於此的表現相當突出。[5]可見,《雷雨》在中國戲劇發展史留名的原因之一是西方文化的巨大作用。曹禺恰當地加入西方的戲劇元素,使《雷雨》突破了同時代的話劇模式。《雷雨》的藝術技巧主要來自西方,當中多採用希臘悲劇(Greek tragedy)的結構方式。以下本文將分析《雷雨》的戲劇結構和思想觀念如何受到希臘悲劇的影響,展現超乎以往話劇的水準。2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v1An5vg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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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戲劇結構
首先,《雷雨》的序幕和尾聲借鑒希臘悲劇的合唱隊(Chorus)的功能。中國戲曲在情節開始前,常用一個人物先交代故事背景的概況,例如崑劇的副末開場介紹故事和主題。話劇序幕不適用這方法,因為話劇要求人物在任何時候都要按照自己的性格邏輯行動。[6]《雷雨》的序幕和尾聲的開幕用了教堂音樂,其中有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的音樂。[7]序幕的「開幕時,外面遠處有鐘聲。教堂內合唱頌主歌同大風琴聲。」[8]尾聲的「開幕時舞台黑暗。只聽見遠處教堂合唱彌撒聲和大風琴聲。」[9]這種仿效希臘悲劇的合唱隊,在教堂做彌撒的合唱,帶有宗教的神秘氣氛。[10]曹禺提及,《雷雨》的序幕有合唱隊的功能,引導觀眾的情緒進入更寬闊的沉思之海,使觀眾有一種欣賞的距離,在適中的位置看戲,不致於令情感或理解受到驚嚇。[11]
其次,《雷雨》如同《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透過回憶式的結構,表現長時間多方面豐富複雜的情節。從臨近結局「現在的事件」開始,不斷穿插「過去的事件」,將橫跨三十年的舊中國家庭和社會眾多矛盾衝突,壓縮到「一個初夏的上午」到「當夜兩點鐘的光景」的一天之內,並主要在周公館的客廳展開。[12]高度凝聚的時間和空間,令劇情變得十分緊湊,進展迅速。 「過去的事件」與「現在的事件」互相交織,前者不斷推動和激化後者的發展,凸顯尖銳激烈的戲劇衝突,使得場面氣氛十分緊張。[13]例如,魯侍萍跟周樸園相認的一場。侍萍來到周公館初見周樸園,並不打算相認。在周樸園不斷追問下,侍萍才揭露三十年前被他始亂終棄、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投河自殺的往事。這段愛恨情仇所展示的血緣關係,大幅影響後續的事件發展。另外,序幕和尾聲有同樣的推動效果,從現在醫院的人物回憶過去周公館的悲劇,把過去事件和現在的戲劇結合起來。
此外,《雷雨》大致遵從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在《詩學》(Poetics)提出的三一律:戲劇達到時間、地點、行動的一致。《雷雨》達到其中兩律:時間和行動的統一。[14]《雷雨》把強烈的戲劇衝突和複雜的人物關係交錯成一個整體,圍繞一個中心事件,展開矛盾衝突,在有限的時間內迅速把衝突推向高潮。[15]譬如,劇中人物不但有血緣倫理關係,還有社會性的矛盾。魯大海是周樸園的私生子,又是反抗資本家的工人領袖,兩者勢不兩立。蘩漪是周萍的繼母,兩人不顧倫理,暗自私通。周萍和周冲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卻愛上同一名女子,變成情敵。周萍和四鳳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陰差陽錯下相遇並相戀,珠胎暗結。孔慶東指出,曹禺把人物的複雜關係安排在合理的衝突發展,結構統一且嚴謹,在當時不追求藝術性的中國戲劇界是難得一見的突破。[16]
接著,《雷雨》是第一部成功運用「突轉」(reversal)和「發現」(recognition)的話劇,妥當處理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關係。「突轉」和「發現」是希臘悲劇用作在情節中帶出恐懼和憐憫效果的手法。突轉是行動發展轉到另一個方向,轉變是符合可然性或必然性的因果關係。發現是從不知到知道的轉變,發生在部分人的幸福或不幸所組成的悲劇結局中以愛或恨收場。最好的發現是與突轉同時發生。[17]《雷雨》最後一幕,巧妙地運用了突轉和發現製造劇中的高潮。這一幕之前,周萍到四鳳家幽會,答應帶四鳳一同出走。蘩漪跟周萍對質,央求周萍帶她離開周公館不果,作出最後的報復,先是叫周冲阻撓四鳳和周萍,再叫來周樸園。周樸園一到,便揭露侍萍是周萍的生母。侍萍的身份被在場的人「發現」的瞬間,劇情急速向相反的方向「突轉」,絕大部分人物迅速走向自己願望的反面,悲劇在高潮中結束。[18]周萍和四鳳得知原是親兄妹的事實,周萍吞槍自殺;四鳳發瘋跑庭院觸電而亡,跟隨其後的周冲也因此而死;蘩漪本想留住的周萍卻死掉了;侍萍同意讓周萍和四鳳出走,卻在頃刻間兒女雙亡。無論劇中人物如何掙扎,周萍想要脫離亂倫關係,蘩漪想要得到周萍的愛,最終落入萬丈深淵的絕望,顯示出天地間的殘忍和冷酷,使觀眾產生憐憫和恐懼的情緒。[19]2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l2bmIEK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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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悲劇意識
這種憐憫和恐懼情緒的產生,也需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妥當運用。社會生活由必然性、可然性、偶然性事件組成。必然性與偶然性是一般與個別、共性與個性的關係。偶然中往往包含必然,必然性通過偶然性而得到體現。[20]四鳳重蹈侍萍三十年前愛上少爺的覆轍是偶然的,但作為低下階層的婦女,遭受悲苦和壓迫是必然的。四鳳和周萍作為兄妹不期而遇的愛情是絕無僅有的,但闊公館的侍女遭受少爺欺騙玩弄是屢見不鮮的。[21]後母跟繼子發生關係是偶然的,但在周公館這個把蘩漪磨成石頭樣的死人的環境裡,蘩漪本身是個有傳統教養的名門閨秀,濃厚的傳統色彩使她不可能衝出周公館這個牢籠,到新天地去愛新的人。她只能接觸周萍,抓住周萍,實現她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22]《雷雨》眾多的巧合和偶然性的情節不予人虛假之感,反而寫得有聲有色和逼真動人,表現出符合生活真實的必然性內容。[23]
時人郭沫若認為《雷雨》是希臘式的命運悲劇,其悲劇情調不免有些古風。[24]所謂古風是指悲劇的起源希臘,而非中國。朱光潛認為,中國人講求實際,「未知生,焉知死」,相信因果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歸於天命的宿命論導致樂觀而非悲觀。[25]中國人滿足於本土宗教和哲學,不需要悲劇來疏解遇到違背人類自然慾望且超出理解範圍時所產生的困惑和狂熱的精神狀態。[26]中國戲曲如《趙氏孤兒》、《竇娥冤》都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因此,中國沒有「真正的悲劇」。[27]《雷雨》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呈現希臘悲劇常見的宇宙秩序:命運與激情(Passion)的衝突。四鳳和周冲之所以死得無辜,是天道反覆無常的明證。[28]第二幕工人領袖魯大海跟資本家周樸園談判,偶然的血緣關係也不能化解必然的階級矛盾。[29]魯大海咒罵周樸園發的是絕子絕孫的昧心財,不知道自己跟他有血緣關係。結局一語成讖,魯大海行踪不明,其他孩子都死了。最具悲劇命運的是蘩漪,本性熱情奔放的她,燃燒一切生命力逃出牢籠,在命運中苦苦掙扎卻失敗告終。這種人與命運悲劇性的衝突,探討人生奧秘與命運抗爭的偉大人性,是希臘悲劇的表現所在。[30]曹禺對不可理解的現象睜大驚奇的眼睛,憧憬宇宙間神秘的事物,[31]寫成的《雷雨》同樣有滲透深刻命運感,以渺小個體對抗難測的命運,讚揚艱苦的努力和英勇的反抗,表現人的偉大和崇高的悲劇美。[32]2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rFhyNk3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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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結語
總括而言,曹禺的《雷雨》對中國戲劇發展影響甚大,中國社會情節融合嫺熟的西方戲劇技巧值得後人借鑒。《雷雨》受到希臘悲劇的影響深遠。結構上,運用合唱隊製造觀衆對戲劇的距離感;回憶式結構和三一律能迅速推動劇情發展,製造高潮,更具戲味;「突轉」和「發現」製造命運感。《雷雨》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使劇中人物無法擺脫命運,陷入絕望的深淵,甚至死亡。人物在命運中掙扎,展現生命最為可貴熾熱的精神,是悲劇美感所在。2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fMhhlmR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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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許子東:《許子東現代文學課》(香港:中華書局,2018年),頁207。
[2] 陳素雲:《曹禺戲劇與政治》(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7年),頁28。
[3] 孫慶升:〈曹禺劇作漫評〉,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421-422。
[4] 董健:〈曹禺在二十世紀中國戲劇現代化進程中的歷史地位〉,載田本相、劉紹本、曹桂方合編:《曹禺硏究論集:紀念曹禺逝世週年學術硏討會論文集》(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頁39。
[5] 劉紹銘:〈《曹禺論》自序〉,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392。
[6] 沈明德:〈談談雷雨的幾個場面〉,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601。
[7] 田本相、劉一軍合著:《曹禺訪談錄》(香港:三聯書店,2000年),頁21。
[8] 曹禺:《曹禺戲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頁7。
[9] 同上,頁176。
[10] 陳素雲:《曹禺戲劇與政治》,頁210。
[11] 曹禺:〈《雷雨》序〉,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23-24。
[12] 陳瘦竹、沈蔚德合著:〈論《雷雨》和《日出》的結構藝術〉,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577。
[13] 趙惠平:《曹禺戲劇欣賞》(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頁33。
[14] 劉紹銘:《曹禺論》(香港:文藝書屋,1970年),頁9。
[15] 孫慶升:〈曹禺劇作漫評〉,頁422。
[16] 同上。
[17] [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天藍譯:《詩學》(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頁29。
[18] 趙惠平:《曹禺戲劇欣賞》,頁35。
[19] 同上,頁36。
[20] 辛憲錫:〈《雷雨》若干分歧問題探討〉,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694。
[21] 孫慶升:〈曹禺劇作漫評〉,頁422。
[22] 辛憲錫:〈《雷雨》若干分歧問題探討〉,頁694。
[23] 孫慶升:〈曹禺劇作漫評〉,頁422。
[24] 郭沫若:〈關於曹禺的《雷雨》〉,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544。
[25] [英] 朱光潛著,張隆溪譯:《悲劇心理學——各種悲劇快感理論的批判硏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頁216。
[26] 同上,頁259。
[27] 同上,頁218。
[28] 劉紹銘:《曹禺論》,頁8。
[29] 沈明德:〈談談雷雨的幾個場面〉,頁613。
[30] 陳素雲:《曹禺戲劇與政治》,頁207-208。
[31] 曹禺:〈《雷雨》序〉,頁16。
[32] [英]朱光潛著,張隆溪譯:《悲劇心理學——各種悲劇快感理論的批判硏究》,頁260-261。
引用書目
(一)專著
- [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天藍譯:《詩學》。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
- [英]朱光潛著,張隆溪譯:《悲劇心理學——各種悲劇快感理論的批判硏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
- 田本相、劉一軍合著:《曹禺訪談錄》。香港:三聯書店,2000年。
- 陳素雲:《曹禺戲劇與政治》。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7年。
- 許子東:《許子東現代文學課》。香港:中華書局,2018年。
- 曹禺:《曹禺戲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
- 曹禺:《雷雨》。香港:香港萬里書店,1958年。
- 趙惠平:《曹禺戲劇欣賞》。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
- 劉紹銘:《曹禺論》。香港:文藝書屋,1970年。
(二)文集論文
- 沈明德:〈談談雷雨的幾個場面〉,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599-613。
- 辛憲錫:〈《雷雨》若干分歧問題探討〉,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676-697。
- 郭沫若:〈關於曹禺的《雷雨》〉,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544-545。
- 陳瘦竹、沈蔚德合著:〈論《雷雨》和《日出》的結構藝術〉,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577-598。
- 孫慶升:〈曹禺劇作漫評〉,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420-444。
- 曹禺:〈《雷雨》序〉,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23-24。
- 董健:〈曹禺在二十世紀中國戲劇現代化進程中的歷史地位〉,載田本相、劉紹本、曹桂方合編:《曹禺硏究論集:紀念曹禺逝世週年學術硏討會論文集》。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頁38-45。
- 劉紹銘:〈《曹禺論》自序〉,載王興平編《曹禺研究專集上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頁392-393。
2023年9月15日評:
這份功課用了約兩三天完成,遲交了一日。因字數限制,完成版比起草稿刪減了一些內容。此文基本上是資料綜述,沒有什麼個人見解,趕快交貨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