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左右為難的宮人和侍衛見燕珉帝消了氣，個個如釋重負，老內侍馬德光最快反應過來，不著痕跡地瞥了李謹言一眼，目光頗為欣賞，卻不與他打招呼，只迎上去和燕珉帝耳語幾句，哄得人心裡愈發熨貼，笑得眼睛瞇成兩道縫。
「唔，德光你說得對，玉卿可不就是仙家派來朕身邊的福星？幸虧有他，不然朕得被這不長眼的陸老西兒氣個半死！玉卿，說罷，想要什麼賞賜？」
李謹言過來延福宮時雖然已經打好腹稿，但並未抱太大期望，只盼來得及保住陸甫石一命，又因為事態危急，根本沒時間也沒想到為自己打算，大著膽子說完才後怕。
豈知，他手裡捏著的一把冷汗還沒乾透呢，事情解決得如斯順利，一句賞賜砸下來，砸得他懵了，把剛才硬生生逼出的急才都丟到九霄雲外了。
「呃，玉卿已經蒙，蒙陛下厚愛，萬萬不敢再討賞。」
馬德光聽著，兩道白眉毛一擰，透出點怒其不爭的味兒來，就差在沒說出口：咱家向來只管官家喜惡，不輕易為他人說好話，這回開了腔替你鋪橋搭路，你竟然一口回絕了？小孩兒忒地不懂事！
還好燕珉帝沒因此收回成命，隨口道：「有什麼不敢的？別像你爹爹整天跟個無欲無求的木頭人一樣，整天端著君臣禮儀，把話全悶在肚子裡──雖然朕就愛他那樣子，但玉卿你可不能學他。你想好要什麼就告訴朕，朕都允了！」
麻煩「解決」了，燕珉帝的心思也立即飄得遠遠的。
「差點忘了正事，我來延福宮不就是為了賞孔雀麼？讓王貴妃帶十六哥過來，爹爹我今天教他品鑑之法！我細觀多天，發現畫院眾史都畫錯了，錯謬雖小，卻足以使畫落入末流。孔雀升高，必先舉左（註1）……」
一提玩樂，燕珉帝頓時把眼前的事拋諸腦後，一邊興高采烈地大發議論，一邊起駕往飼養孔雀的宮苑去。
待燕珉帝一行人的身影自廊下盡頭消失，李謹言趕緊蹲下來視察陸甫石的情況。
陸甫石挨了重重一踹起不來身，在李謹言勸諫得七七八八時已經沒了聲息，面如金紙，兩眼緊閉著，不省人事，幸而一摸鼻端還有呼吸。
有了被廢世子趙敬踹一腳的慘痛經驗，李謹言急忙伸手逐一摸他心口肋骨有沒有被踢斷，卻想不到這個七旬老人身板硬朗得出乎意料，骨頭一根沒斷，只是內腑受了暗傷，按壓時吃痛睜了眼，嘴一張，噴了李謹言滿臉的血，又昏過去了。
李謹言無暇管自己儀容，胡亂用袖子擦了幾下了事，滿心恐慌地想：難得燕珉帝腳下留情，這位陸相公可不能在這時候殞命，落得個功敗垂成啊！於是急忙拍臉掐人中，又指揮馬德光遣來通風報信的那名小內侍和四周的侍衛。
「勞駕，請諸位幫一個忙，抬一抬陸相公出宮，莫要顛簸傷著他，再僱頂軟轎在西南小門候著，要有厚簾子擋風，廂裡足夠寬敞，容得下一人坐下、一人側臥的。另外趕緊派人去陸府，叫他們尋個大夫候著，派家丁在門口接人！」
李謹言在珉帝跟前正得寵，說話又客氣，一眾侍衛和那個小內侍樂得幫忙，分工合作，把兩人送出延福宮，往陸府去。
在京城，平民住的叫「家」，一般官員和富賈大戶住的叫「宅」，只有兩處叫「府」，一是右相蔡亭的蔡府，另一處就是左相陸甫石的陸府了。
在街上距離尚遠，便已經看得見氣勢恢宏的陸府大門，門柱門楣皆漆以朱色，高懸的金漆匾額是先帝御書，高牆圈起了上百畝地，內裡房屋鱗次櫛比，又建有樓閣台榭，以清幽竹林間隔，氣派而不落俗套。
自陸甫石拜相起，陸家鯉躍龍門，躋身顯貴之流。陸甫石本人作風清廉，從不搜刮民脂民膏，但前兩朝的皇帝待他極為優渥，賞賜不斷，陸氏先後有三姝入宮為后或為妃，男子入朝為官者也不少，數十年積存下來的基業甚為可觀。
即使他不討當今聖上喜歡，又知曉篡位秘密，燕珉帝卻也不敢對這位三朝重臣做什麼，惱怒時頂多拂袖而去，或是讓侍衛把人架走，直到今天氣瘋了才徹底爆發，幸好李謹言來得及勸住，不然眼前這座屹立三朝的相府恐怕就要在今天出大事了。
說到陸家，李謹言對一宗流傳後世的逸聞印象深刻。
此間的兩年前，陸家出了一位狀元郎──陸甫石最疼愛的嫡長孫，自小有「狡童」之名，聰穎過人，金殿題名時才剛及冠。陸家張燈結采，連排七天筵席，無論是京師百姓還是入京行旅，不分貴賤，不用送禮遞帖，都可入府吃頓狀元宴。
據說有蹭飯的老乞丐混水摸魚吃足七天，陸府家丁不生氣也不趕人，最後老乞丐把自個兒吃撐了，腹痛如絞，倒斃路旁。離奇的是，野狗啃食屍體，竟從肚裡叼出幾片金燦燦的金葉子來！
原來，老乞丐是與陸甫石同期的進士，多年前酒醉飯飽後失手傷人，遭嚴懲流放，輾轉回到京城。陸甫石認出了人，顧念同期之誼，加上深知貧賤之悲，暗中命人在飯菜裡夾送金葉子，既解燃眉之急，又保全了對方面子。結果這人本性難移，一頓胡吃海塞，把金葉子全吞下去了，終於肚穿腸爛而亡。
雖然不知故事真假，但陸家權勢富貴如日中天絕對不假，也道出人們對陸甫石的評價──即使只是穿鑿附會，也頗為有趣：在朝堂上是鐵面無私、耿直忠烈的陸相公，在私底下卻是有情有義、粗中有細的「屠豬戶陸老西兒」。
李謹言因為這段逸聞，多少對陸甫石生出了額外的好感，心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索性一路隨行，把陸甫石直送到陸府大門前。
他又想：來都來了，待會正好跟陸家人打個交道熟絡一下，怎麼想都只好不壞！
註1：出自《畫繼‧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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