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陳錦波,四十六歲,是M記的區經。
區經這個職位在M記香港總公司有十多個,一個區經大概管轄四至十間M記。
以我為例,我負責管理四間同區的M記餐廳,直接或間接管理超過一百五十名正職或兼職員工。
我的人工大約三萬,毫無懸念地是中產。 我不喜歡政治,不喜歡一切帶有浪漫成份的東西,有人說我是離地中級「杏加橙」。 我問他三萬人工如何離地?
杏加橙?我認,至少三成下屬會這樣背後稱呼我。 三年前我開始禿頭,我的父親沒有脫髮,袓父也沒有脫髮,因此沒有禿頭基因的我脫髮,分明是連天也不喜歡我…… 從來沒有女人真心說過「喜歡我」,所以我很寂寞。 寂寞得連阿志這種久未謀面的青年人相約我,我也有興趣去見他。
你一定以為我沒有女朋友,其實,我有。
我的女友在深圳,是湖南人,今年二十四歲。我向親友說她是侍應生,但在我包 養她前,她是做雞的。
雞叫小紅,生活非常簡單,頭腦也非常簡單,在我包養她的五年裡,她只做錯過 九件事。
九件我所知道的事,都和其他男人有關,不多表述了。 也許有人會覺得出軌是不可原諒的,但人愈大,活久了就開始明白,沒有人能夠真的擁有另一個人。比起仇恨,接受會比較快樂。
總之那些和小紅發生關係的男人,大部份都和我一樣是香港人,有中產、有無產,全部都是杏加橙。 香港人、返大陸、娶老婆、包二奶、戴綠帽,常識吧。
由於工作關係,我每星期只可以上深圳一次。 以這個頻率,小紅五年只出軌九次,其實也是挺正常的。
在香港的日子,我與父母同住在實用面積超過八百呎的舊樓裡,由於父母都是長期病患者,每月花在他們身上的時間和金錢也不少。
但以我區經的收入,仍可應付。 不要問我為什麼照顧父母的責任落在我一個人身上,前因後果可以寫一本小說。
只能說,這個世界不是能力愈大,責任愈大,只要夠面皮厚,什麼事都可以不關你的事。
作為一個區經,我無怨無悔。 但我很寂寞。
非常寂寞。
寂寞得連阿志昨日提出的「濕九問題」我也想來想去……
「到底從前M記嘅魚柳包係唔係有一塊芝士?」
我向他說,從來魚柳包都是用半塊芝士,其實我不肯定。
當時我這樣說,只是想打發他走,要知道現今的年青人是相當麻煩的。事後想 來,我這樣做無疑是不負責任的表現,我們作為長輩,應該對年青人有點責任吧?
於是我把「魚柳包」的問題想了一晚,最後連自己也沒有一個肯定無誤的答案。
現在清晨五時十五分,我竟然站在廚房裡,點了一枝健牌,開了一罐藍妹,想著這個非常無聊的問題。
人生究竟是什麼?人活著有什麼意義?
我反覆思考這個問題,在廣闊的宇宙誕生之初,地球的存在已經注定了嗎?既然地球必然是存在的話,我自然同樣是必然會存在的吧?
那麼我為什麼要存在。我是為了什麼而存在?假如我什麼也不做,繼續在M記上班,六十幾歲時賣鹹鴨蛋,如同普通的香港人一樣生老病死,在一百年後我還是存在的嗎?
從前,我拜山時望著阿公的墳頭,想過一個問題。在我老豆老母,我和我的兄弟姊妹死後,還會有人拜他嗎?到時他會被怎樣處理?大概是被倒進海裡?又或是堆填區?塵歸塵,土歸土? 到時候,認識阿公的人都已經死了,他還算是存在的嗎? 想到這裡,我想起曹操、秦始皇、圖坦卡門、屋大維……他們的共通點就是,人們不會將他們的遺體丟到堆填區。因為在他們死後一百年、一千年,人們還會記得他們。
所以,雖然我阿公跟秦始皇都同樣曾經存在於世上,但沒有人會在乎我阿公,因為他只是歷史裡的一粒塵,而秦始皇就是一顆閃爍的星。
我沒有想過要成為人類史上的明星。凱撒在三十二歲時見到亞歷山大的雕像,想起對方在同樣的年齡已經征服世界,意識到自己一事無成。
而我早就過了三十二歲,在那個歲數時,我還在為了在記升職的事而煩惱,就注定了我不是做大事的料,我比誰都更清楚這件事。
但我為什麼要為了「魚柳包為什麼只會半塊芝士」這個濕九問題而煩惱?
大概因為我的濕九人生與這個濕九問題產生了某種共鳴。 這種局面就好比阿志是劫機者,無緣無故地上了我那漫無目的在飛的飛機,把機師打死,然後告訴我他是唯一會駕駛飛機的人,坐上了機師位置,我作為乘客,只能無言地看著他。
「阿志?乜鳩志?我連佢個名都唔記得!而我竟然為咗佢個白痴到無倫嘅問題,半夜三更企響廚房食煙隊啤?」
我想,我一定有情緒病,或者有性壓抑。
我把煙弄熄,一口氣喝光啤酒,回到床上,竟然再沒有入睡。 上班時,站在如沙甸魚罐頭般擠逼的地鐵車廂內,不玩電話的我,終於明白阿志為什麼會找上我。
因為我將會和他一樣,去找尋那個「濕鳩問題」的答案。 人生總要找些東西去浪費自己多餘的時間。
有洞,就要填滿它,這是人類的天性使然,愛情如是,生命都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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