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薛千韶好不容易在眾目睽睽下,甩脫了這塊燙手山芋,不用再怕之後會因「懷璧」而遭逢橫禍,便懶得計較隳星魔尊又說了什麼,反暗自鬆了口氣。他接著抬起頭,望向石像般杵在一旁的摩迦魔君,道:「摩迦魔君與看守大陣的士兵也算有功,就留給魔尊閣下封賞了。」
隳星魔尊似笑非笑,道:「薛掌門用人真是不拘格套,那些士兵被懷疑是刖嶺殘黨,有汙點在身,不敢不盡心,果然抓住機會戴罪立功了……薛掌門有心保他們一條狗命,本座自不會拂了這番好意。」
薛千韶眉頭一挑,道:「哪裡的話,只是物盡其用罷了。」他沒有保誰的意思,自然要撇清干係。
左護法蘇佐聽見二人對話,突然打了個寒顫,頭埋得更低。細想來,東、西魔君在幾個時辰前,待薛千韶不大有禮,現在便與其下屬集體受罰,臉丟得滿魔都都是。
與之相對的,摩迦魔君待薛千韶還算客氣,便沒有受波及,反而立了功。
而他自己……要不是方才在飛天輦上,已向薛千韶坦承告罪過了,此刻還真不曉得會被怎麼整,如此一想,便有些後怕。
蘇佐突然深刻體悟到,人族修士果然都心計很深,太嚇人了嗚嗚嗚。
在蘇佐深刻自省的這頓功夫,薛千韶又和魔尊說了幾句話,便告退要歇息了。魔尊一臉戀戀不捨,說要送一送他,薛千韶客氣地不受,魔尊只好喊來蘇佐,讓他用飛天輦送薛千韶回客院。
蘇佐領命,送薛千韶入轎輦後,正要跟著坐進去,卻又被隳星魔尊喚住:「你要控制飛天輦,不便進去和客人擠座位罷?坐在輦前就好,別打擾貴客。」
蘇佐心想,其實轎輦中空間很夠的啊?卻也不敢違拗魔尊的意思,依言未進轎輦,像個車夫似地,坐在輦外操控行進方向。
薛千韶倒是因此鬆了一口氣。然而一放鬆下來,身上靈力虧空引發的痠疼,便打骨髓裡沁了出來,此外,方才他在魔君、數百兵將面前,不得演出一副從容無畏的模樣,繃了太久的情緒此刻驟然鬆弛,便如海嘯反噬,化作止不住的顫抖,讓他渾身顫個不停。
他抱緊自己的雙臂,緩慢調息,終於在回到客院前,將青白的臉色調整了過來,再次端出一派沉穩的模樣。
說起來,方才急著想離開,無暇深想,但或許隳星魔尊亦是留意到了什麼,才沒讓阿左進轎輦,刻意給他留了喘息空間?
可能嗎?
此念一起,便如石子投入心湖,且驚且疑,晃漾不絕。
好半晌,轎輦停下之時,薛千韶仍有些出神,直到蘇佐喚道:「薛大人,到客院了。」
薛千韶方回神,揭開門簾出轎輦,一面吩咐道:「那便沒你的事了,退下罷。」
阿左抬起頭,本想替尊上招待貴客,但魔尊卻忽然在他腦中提了個醒,那感覺就像頭上被輕敲了下,他便只得生硬改口道:「是。」
薛千韶自是朝西廂房而去,一踏入門檻,徐卓便迎了上來,神色略顯帶憂慮,問道:「師尊,我已聽聞惡咒術士逃出祁夜的事,師尊此行可都無恙?」
薛千韶搖了搖頭,道:「無事,只是費了些心神,需要歇一會。」
徐卓道:「那麼要弟子替您護法嗎?」
薛千韶本想點頭,但又想起自己此刻狀態不佳,怕是瞞不過徐卓,反令他擔心,便道:「不必,別讓閒雜人等進來便好。」想來,有了他剛才那一齣,魔宮上下必對他有幾分忌憚,一時半刻裡,也不會有人敢來打擾。
和徐卓吩咐過後,他便到一間房中,闔上門,盤坐於蒲團上,手握一顆上品靈石入定行功。短短一日內,他被逼著接二連三出手,再加之魔域中靈氣稀薄,難以補充靈力,已讓他靈脈空虛,睏倦至極。
這一日內,突發事態接踵而來,他不是沒有處理過此種狀況,然而身陷魔域,終究不是他的主場,處處被掣肘,步步小心,即使不提靈力的虧空,他也很需要好好歇息,整理思緒。
從他決定與魔尊會面的那一刻起,事態便如離弦之箭,沒有回頭路。而隳星詭異的態度,又將這池混水攪得更濁,薛千韶要是稍微鬆懈一點,恐怕早已如墮煙海,任人宰割了。
幸好,他現在還算捋得清。
話說從頭,他到魔域來的根本因由,是因為二師兄甚霄塵挑釁隳星魔尊,砸了主殿和魔尊的修練禁地。
隳星魔尊不知是打不過,或是抓不住甚霄塵,直接向太鯤山求償。而魔尊大約是想抓幾個人質做擔保,曾派來手下要帶走太鯤山修士,只是運氣不好,碰上他大師兄和七師弟,沒討到好,反而讓薛千韶有了和他討價還價的把柄。
這一來二去,隳星便說他不要靈石或金銀賠償,反而提出想和太鯤山合作,將魔域物產運至人界,讓太鯤山協助出售,換取人界和妖界的靈物,從中抽成。
薛千韶何等敏銳,自然知道這是相當好的商機。魔域不是物產不豐,恰恰相反,魔域裡有許多令修士垂涎不已的寶物,然而,魔域是魔族的地盤,動盪不安,就算報償豐厚,總有商隊甘於冒險,卻也極易有去無回,血本無歸。
如今,三大魔尊之一自己找上門來與太鯤山合作,便得以擔保通路的穩定,若談成了,可不僅僅是「利潤頗豐」而已。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薛千韶亦不是不知,這樣的好事砸到跟前,風險肯定也是有的。然而一來太鯤山規模逐漸擴張,旁的不說,未辟穀的低階弟子們,每日都還得吃靈米、靈獸肉呢,三百多口人,只仰仗「鵬來」商行的那點營收,本就左支右絀。
如今有這樣大好機會,即使明知魔尊要的不只合作通路,更可能是想透過太鯤山獲取修真界第一手動向,但薛千韶還是同意了。
從最開始,這便是一場不對等的交易。
可一旦結盟,太鯤山同樣能透過魔尊,獲悉魔域的許多消息。薛千韶近年早已留意到,他們的師尊恐怕在魔域有死敵,多番給太鯤山下過絆子,大師兄和二師兄似乎也知道一些,卻總是模糊帶過,所以他便想,若能與隳星魔尊合作,亦算是為太鯤山多一重保險。
他也顧慮過,自己並不知師尊的死敵是何人,與隳星合作,也可能是羊入虎口之舉。不過隳星魔尊的勢力崛起,乃是這兩百年間的事,比師尊開始收徒的時間還晚許多,不太可能與師尊結仇。且相較其他兩位上千歲的魔尊,隳星有謀略,治下疆域堪稱魔域的一片淨土,多番考量之下,薛千韶才終於認為可以一試。
豈知,才到魔域,卻被刖嶺魔君利用了一把,涉入宮變,害得小十中了難解的魔族咒印,薛千韶又接著被魔尊當作試探眾魔君忠誠的試刀石。凡此種種,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試圖將他推入漩渦中心。
除此之外,還有沈道瀾給他的警告……
思至此,薛千韶心下一沉。
自見到隳星魔尊開始,似乎有什麼,已經悄悄脫出控制,改變了軌跡。
既然如此,也有些事他非確認不可了。
薛千韶讓自己沉靜下來,深深沉入識海中,任由意識消融,唯有如此,他才能短暫觸及天機,推演未來。
師尊傳授他的推演方式,依靠的是修士對世情百態的掌握,輔以對萬事萬物、氣機變動的敏銳感知,加以推算、預判。若推演時過於急切,帶有情感,便好似滴水入池,攪亂水面,結果可想而知便不會準確了,所以「忘我」的功夫,才是此道真正的關鍵。
沉到幾乎遺忘自身、似夢非夢時,薛千韶才睜開了眼,像是要織布般,仿著身邊幾人的氣運的神韻,將之捻成數道煙絲,畢後,十指乍然一彈,讓它們自行散落,煙絲便各自纏裹,形成一張花樣模糊的織錦。
這幾道煙絲裡,自然有他自己、魔尊、兩位徒弟、魔君,以及好些時日未見的幾位師兄弟等,然而,織錦卻仍有不少疏落處,代表還有些涉及其中的人或事,並未被他算上。
也罷,推演天機不過只是現世的模擬,本就無法齊全的,他又不是天人。
他想了想,輕吹了口氣。
這一息代表著,假若他強硬中止與隳星的合作,退守太鯤山……
飄忽的煙線織錦,隨著這一息吹拂過而緩緩延長,片刻後,織成另一幅新的景象。薛千韶迅速掃過,徐卓,安。小十,安。太鯤山諸人亦安。然而魔域這邊……代表隳星的那些煙絲,變得晦暗而混沌,顯然隳星有大難,祁夜恐怕要易主。
而再往後看,有另一股絲線摻了進來,取代祁夜的運勢壯大自身,又接著反撲太鯤山,好似妖魔的血盆大口,將太鯤山氣運狠狠啃了一大塊。
最後,薛千韶淡淡掃了一眼自身的氣運煙絲,輕嘆口氣,揮手讓這織錦散了,重新推演。
還原出先前那張織景後,薛千韶再度吹了口氣。這一回他算的是,若他以一己之力,協助隳星魔尊度過此難……
這回,太鯤山徹頭徹尾皆是大安,可徐卓和小十,卻似乎還會有小災,尤其是小十那塊的煙絲,搖擺不定,怕是還會出事。
至於魔尊和祁夜氣運,似乎比上一輪推演要好上了許多。雖然仍有另一股勢力企圖吞噬祁夜氣運,卻未能得逞,也就不會再回頭波及太鯤山。這個發現,令薛千韶悄悄鬆了口氣──至少,不會禍及師門了罷。
他仍在最後才瞄了一眼自身氣運的煙絲。毫不意外地,他的煙絲和上一輪一樣,與隳星的煙絲糾纏不清,可無論是第一次推演或者此回,他自身的煙絲最後都被焚毀,只剩灰燼般的黯淡殘餘,似有若無,果如沈道瀾所言,有大厄大災。兩次的差別只在於,這回的織錦末端較模糊,猶有一線生機也未可知。
畢後,薛千韶平靜地闔上眼,讓自己逐漸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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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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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千韶:自己給自己插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