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自己,這是必須的。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無明聖淵邊上的穿心一刀,以及將近兩百年的光陰。前者幾乎要了他的性命,也毀了他心中僅存的純善──對隳星魔尊而言,「蘇長寧」早在那一刻,便已經死絕了。
若非吞下他的那隻螣蛇妖魔,正好是魔皇之心上一任失格的宿主,而那柄斷絕他心脈的破魔匕,又可笑地隨他一起墜了下來,成為他的武器,後來便不會有隳星魔尊的浴血重生。
而後者……兩百餘年時光,也讓薛千韶拜入師門,選擇封印過往記憶,不受仇恨嗔癡所困,修成金丹,成為了正直而心軟的太鯤山掌門。如此長成的他,即便面對有著滅門血仇的明山派,仍能選擇順應天命,而非覆手報仇雪恨。
魔尊被他身上的瑩瑩光輝吸引,卻也同樣嫉恨他能擁有光明。人心矛盾,為魔者尤甚,他能夠一面想著原諒他,不再追究當年之事,卻也在同時因愛欲膨脹,而對兩人之間的隔閡更無法釋懷。
就像一根陷在心上傷口裡的刺,隨著傷口癒合,刺被包裹其中,不時隱隱作痛,提醒著他一切從未真正過去。
他對此下了斷語:若想將兩顆心揉成一顆,便只能將雙方扯碎,再重新縫合。所以,這是必須的。
兩隻夢魂蝶其實並非全然相同,而是一大一小,一主一從,主蝶以口器刺破隳星的指尖,陶醉地啜飲鮮血,從蝶則款款飛至薛千韶肩頭,同樣啜吸鮮血,直至飽腹。
隳星抬手一劃,周遭景物在頃刻間已截然不同。他攬著薛千韶走了幾步,抵達圍著白紗幕的榻邊時,兩人身上已然乾透。
將薛千韶安置好後,隳星便也在他身側躺下,牽起他的手闔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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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魂蝶再次展翅起飛,拖曳著淺青與殷紅色的光暈,在半空中交錯而過,最後分別飛至二人的額心靈臺,隱沒消失。
◆
薛千韶睜開了眼,神態卻仍迷茫。他愣了片刻,留意到窗外夕照映在了榻上,才緩緩回過神。
榻邊卻先有了動靜,坐在一旁凳子上的人見他醒了,忙起身給他倒水,道:「可終於醒了。先喝點水?」
薛千韶倚著榻邊圍欄半坐臥起來,但他卻只靜靜凝望眼前的人,遲遲未接過茶水。
眼前是名二十出頭的青年,相貌英俊,氣質卻冷。一頭黑髮用樸素的墨玉冠束起,身上的灰白道袍亦十分簡樸,卻給人留下出塵的印象,彷如高山晶瑩雪,唯有黑眸中的一點關切之意,讓他落回了人間。
薛千韶遲疑地喚了他一聲:「……長寧?」
見此反應,青年微微皺眉,有些急切地問:「是我。怎麼了?我以為你是練劍積勞,才累得在這時間睡了過去,難道你其實是行功出了岔子,不認得我了?」
薛千韶這才接過茶水,啜了一口定驚,放下茶盞後方垂眸道:「沒什麼,只是我似乎做了個漫長的噩夢。」
蘇長寧並未等閒視之,反追問道:「怎樣的夢,說來聽聽?」
薛千韶看著他黑眸中赤誠的關切,愣了一會,才終於整理好思緒道:「我夢到,五年前在林家壽宴那時,長馨姐被九霄門人殺害,你因此入魔,殺了許多人……」他叨叨絮絮,磕磕絆絆地訴說著夢境內容,有些部份在清醒後已模糊,他便說得語焉不詳,但蘇長寧仍是很認真地聽著。
「……最後,我成為太鯤山的掌門,為二師兄砸毀祁夜宮殿的事,到魔域中正式和魔尊談條件,這才再次遇見你,可我卻不認得你了。」
說到末尾,薛千韶已覺耳根發燙。
這個長夢實在太荒謬,而聽他訴說的蘇長寧,又在夢中牽涉極廣,當著他的面說,不知怎麼就有些令人感到彆扭。
蘇長寧卻並不這麼覺得。他淡然地聆聽到最後,點了點頭,認同道:「確實是個細節甚多,以假亂真的夢……且你向來能看見氣運,又和師尊學了卜算,偶爾還能一窺預言之景,夢醒後會憂心也屬正常。」他望進薛千韶的雙眸,又道:「為令你安心,我便說一次真實的狀況予你聽。你耐心聽著,若我說的有哪裡不對,你便喊停,我再和你慢慢分說?」一面說著,他伸手拉住薛千韶的手腕,像是默默給予支持。
薛千韶因他熟稔無比的親近動作,臉上微微發熱起來,為掩下這點異樣,便點了點頭作為同意。
蘇長寧便開始道:「五年前,你於林家成功築基,衝破身契法咒桎梏。我在當日識破九霄門一名師弟針對我的圈套,救下長姐,自此離開九霄門,與你一同拜入封璐仙君座下,成為你的三師兄,接著我們便在這山上的小院中,遠離塵囂修練至今。我說的可有錯處?」
薛千韶搖搖頭,道:「這些我也還記得,但許是那夢境的關係,總覺得哪兒不太對勁。」他閉上眼,抬手揉了揉額角,又道:「對了,你離開九霄門也不算小事,往重裡說,算得上是叛出師門,九霄門難道未曾追究?」
蘇長寧答道:「我先前的師尊莫違本就苛待於我,那名欲陷害我的師弟,多少也得到了他的授意。我將此事揭穿後,九霄門不願醜事暴露,且師尊雖是散修出身,卻是名元嬰仙君,有師尊的支持,九霄門不敢強硬動我。我便接著保證,會在離開九霄門後散去修為,廢功重修,九霄門才同意不再追究,將我除籍。」他眨了眨眼,仍望著薛千韶問道:「還有?」
薛千韶又道:「你既是我三師兄,為何在我印象裡,卻一直都是直呼你的名字?」
蘇長寧微微一笑,答道:「你我年歲相近,一前一後拜師,自然不用這般守禮。二師兄不也都直呼大師兄名諱嗎?況且……」說到一半,他垂下了眸,將薛千韶的手拉了過來,在他掌心印下一吻,續道:「難道你忘了,我們倆是……」
薛千韶羞得將手抽回來,蘇長寧卻不肯放,反倒眼含笑意覷著他。
薛千韶微惱道:「我怎不記得剛認識你時,你有這般輕浮?」
蘇長寧笑道:「我只對你一人輕浮。」他眼看薛千韶的臉又紅了起來,見好即收,轉而道:「且師尊待我等極好,悉心教導,關切備至。太鯤山人口也單純,上頭無論如何也有大師兄、二師兄頂著天,這般無憂無慮,自然心結紓解,待人處事也有所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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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千韶還是不應聲。蘇長寧見他這副模樣,眼中浮起了幾分眷戀,不動聲色地討好道:「你無事就好。我本是見你今日和大師兄對練時,多摔了幾次,似乎有些急於求成,擔心你修練過頭出岔子,才來你房裡守著的。」
薛千韶聽他是關心自己,不免動容,垂首低聲道:「讓你掛心了,我沒事,也就是幾處摔傷而已,並無大礙。」
蘇長寧卻又拉了下他的手,問道:「哪幾處摔傷?上藥了沒有?」
薛千韶答道:「也還好,主要是腿上有瘀青……」
他話才說了一半,蘇長寧已掀開了他的薄被,將他的褲管往上撩。薛千韶一愣,忙屈膝抱住自己的雙腿,急道:「不用了!只是小傷而已。」
蘇長寧平靜地望著他,接著移動身子坐上床沿,似要說悄悄話般湊了過來,薛千韶瞠大了眼,又朝後縮了縮,心神不寧。可他才一恍神,卻感覺自己的小腿一涼,褲管已經被蘇長寧眼疾手快地挽起了。
好一個聲東擊西!
薛千韶轉為羞惱,輕瞪了他一眼,蘇長寧卻已經無比認真地,低頭檢視起了他腿上的傷。
薛千韶十四歲築基,但築基前在紅鸞院吃了許多駐顏丹,身子長得慢,即便修練幾年,雙腿仍顯得纖細修長,沒有太大變化。而此刻,那雙白皙的腿上卻有七、八處大塊青紫,更顯得怵目驚心。
蘇長寧靜靜看了一陣子,才擰起眉微慍道:「說你心急還不認?大師兄也是,一旦投入對練後,下手就沒個輕重,將你摔成這樣……」說著,他一面擰開早已備好的藥瓶,往薛千韶腿上抹。
他動作很輕,薛千韶只覺得癢,另外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道:「別怪大師兄,是我拜託大師兄和我對練的,想試試自己有沒有長進罷了。」他癢得抖了一下,頓了半晌才又道:「你廢功重修五年,便又快要結成金丹了,而我從引氣入體至今已逾十五年,還只是築基初期而已,自然想快些跟上。再說師尊待我們好,我不想給師尊丟臉。」
蘇長寧一語不發,繼續替他抹藥,薛千韶感到有些不安,又開口問道:「你和二師兄最近似乎很少切磋?二師兄終於不打算刁難你了?」
蘇長寧這才道:「不是。是我前陣子和他談過話,他暫且還怕著我呢。」
薛千韶聽了一愣,也顧不上蘇長寧將他的褲管從膝彎處又往上捲的事,問道:「二師兄為何要怕你?或者該說,他還有害怕的事?」
蘇長寧嘴角微微一勾,道:「也沒什麼,我只是和他說,我和你兩情相悅,對師尊只有敬愛之心、師徒之情。」
薛千韶有些沒反應過來,脫口問道:「只是如此?這話有什麼好怕……」
蘇長寧續道:「是沒什麼,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的事。他怕的是自己的心。」
薛千韶靜默下來,在腦中將這話過了幾遍。倒不是這話多難懂,而是其中隱含的內容,對他而言有些驚世駭俗。半晌,他才遲疑道:「二師兄當真……?」
蘇長寧道:「或許他自己也還未想明白,師尊更是肯定不知情。」說罷,他已替薛千韶腿上的傷抹完藥,便伸手要解開薛千韶上衣的繫帶。
薛千韶猛然回神,扯住自己的上衣,雙頰飛紅,惱道:「你又聲東擊西?故意的罷?」
蘇長寧這才抬起眼,對他道:「怕你背後還有傷。」他雖然鬆了手,卻更加嚴肅地道:「若你不讓我看一眼,我就當作你肯定還有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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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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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喜歡寫這種日常。這段有點像長寧沒有入魔的IF線,一邊寫一邊有種「為啥不就這樣讓他們結婚嗚嗚」的感慨,但故事還是要進行下去的……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bY1r9OHb0
本週末也還會有一更,謝謝大家。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uqeAZc2a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