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薛千韶驚得掀翻了茶盞,隨後眼疾手快地比了個手訣,這才沒讓茶水流瀉一地。他接著一面收拾,一面慌忙道:「怎麼能讓魔尊的心腹,在山門前跪這麼多天?」
不離挑眉道:「你都說他是魔尊心腹了,他想跪,我阻攔得了?總不好真的同他動手,就只能隨他去了。」
薛千韶定了定神,喃喃道:「既然我已經回來了,晚點還是見一面罷。」
不離心道:四師兄怕是也還沒想好怎麼辦,才沒立刻見那右護法罷?方才自己好不容易耐著性子,陪四師兄說了這麼多,他心裡難道還沒個章程?這實在不像他往日作風。
不離卻也沒再逼他,只隨口說了另一樁事:「右護法還帶來一個未入道的少年,據說那少年有水系天靈根,是要前來拜師的。被我拒於門外後,那少年原本跟著右護法一起跪在山門外,但他是凡人之軀,一下就累倒了,只好讓他暫住在外門的院子裡養病,但我並未擅自決定收下他,還要請四師兄決斷。」
薛千韶一時也摸不透隳星此舉的用意,反而想起之前左護法自薦枕席的事,額角隱隱作痛。總不至於又是那一齣罷?
他這廂正頭痛著,廳外卻傳來師侄林契的聲音。林契道:「掌門、七師叔,弟子確認楊師弟無大礙後,便將他一道帶來了,請問我等可否入內?」
薛千韶迅速回過神來,對不離道:「我有事要問他們,請七師弟一同聽著,順道幫我盯著林契,別讓他溜了。」
不離聞言頗感詫異,但他還未多說什麼,薛千韶已用術法敞開廳門,讓兩名弟子入內了。
兩名弟子行過禮後,薛千韶便問道:「小十,為師方才見你用自身的血做引,誘使魔物聚集到你身邊,但你又是如何知道此舉能奏效的?可否解釋一下前因後果?」
小十垂首道:「師尊,我那麼做是因為,我感覺到它想要吃掉我,才想到用血將它引來。」他頓了頓,又接著道:「自從中了惡咒印開始,弟子便不時能『聽見』那位刖嶺魔君的聲音。有時候不是他,像是其他東西透過他說話,但我感覺他們的目的,都是為了將我引至某處之後吞食掉。今夜弟子也是聽見了那個聲音,才察覺有魔物入侵洛芷院,所以弟子猜想,那魔物的出現,應該也與弟子有關,才大膽一試……」
小十說罷,偷偷抬頭覷了薛千韶一眼,但他卻發覺師尊竟沒有絲毫訝異之色,反而像是早已有所猜測。這讓小十一邊感到詫異,一邊又生出一種詭異的安心感。至少,師尊看起來真的沒有要責備他。
薛千韶又問道:「那魔物似乎並不具備神識,形體也飄忽不定,你可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小十答道:「弟子不知。」
薛千韶道:「林師侄,你也不知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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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契原本在一旁做著稱職的背景,此時才順從地答道:「弟子才疏學淺,修道迄今也不曾離開太鯤山,自是孤陋寡聞,同樣不知曉。」
薛千韶微微瞇起眼,揚聲道:「喔?你從未離開太鯤山?那麼,是我在化外地看走眼了?」
此言一出,廳內幾人同時驚訝地朝他望了過來,薛千韶本人卻神色平靜,一瞬不瞬地盯著林契。
林契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辯解道:「掌門師叔說笑了,弟子怎可能私自離山,還到魔域那樣的地方去?您怕是認錯了罷?」
薛千韶道:「我認人並不只憑力量氣息或外貌,還能觀看氣運,無論如何偽裝,氣數是作不得假的,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大的變動,你確定還要狡辯?」
在化外地時,薛千韶曾瞧見一名掛著築基期道修腰牌的男子,當時他就覺得眼熟,還特地追了一段路。回山見到林契本人後,他更確定自己確實沒有看走眼,這才藉機將林契留下質問。
林契眼神閃爍,心中才剛生出開溜的念頭,七師叔的境界威壓便死死蓋了下來,他在短暫糾結過後,忽然長揖至地,道:「弟子所言不實,罪該萬死。可弟子也並非私自離山,還請掌門和師叔聽我解釋!」
不離道:「連我這個代掌門都不知情,你還說你並非私自離山?」
林契被壓制得氣息紊亂,調息片刻勉強適應之後,才道:「那是師祖的吩咐!師祖曉得我對聚厄競標會有興趣,又知掌門在魔域遭逢難題,便讓我前去協助。」
薛千韶和不離詫異地對望一眼,不離續道:「你一個築基期弟子,在魔域連自保都不易,如何能提供協助?」
林契艱難地道:「……隳星魔尊得到的咒印解,正是出自我手。楊師弟如今恢復如初,再怎麼說也有我的一份苦勞,即便只是看在這個份上,也望掌門能寬恕於我!」
此事不離並不知情,便扭頭看了薛千韶一眼。薛千韶蹙起眉,思慮片刻後道:「即便你說得是真的,你又要如何解釋精通此等魔修手段的事?」
林契拜入太鯤山不過百年,一直修習醫道,連劍術都是七零八落,他是如何能學會惡咒印,甚至專精到連隳星和他宮中惡咒術師,都尚且不及的程度?無論怎麼想,此事都弔詭得很。
林契道:「我知掌門是懷疑我隱瞞身份,認為我拜入太鯤山圖謀不軌。然而我已對師尊起誓過,關於我真實身份的事,即便我本人也不能說出口,否則就會立刻魂飛魄散。但此事師祖和師尊都知情,否則師祖也不會派我到化外地去了。」
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似乎很難再問出什麼,不離便收了手,道:「四師兄,他都招認到這了,剩下只能去和師尊求證,但我量他也沒膽子撒這種一戳就破的謊,你想怎麼辦?」
薛千韶思慮片刻,又問道:「今夜院中闖入的魔物,你當真不識得?」
林契正悄悄抹著汗,聞言知道薛千韶是暫時信他了,便鬆了一口氣,答道:「弟子真的不知。那東西雖由魔氣匯聚而成,卻如您所言並無神識,更像是為了要捎帶訊息才由秘術凝聚而成的,應當沒有殺傷力。只是不知,那東西究竟是想帶什麼訊息、又是帶給誰?」
說到最後,林契瞟了一眼身旁垂著頭的小十。兩人一跪一站,林契能清楚看見他臉上的神情,小十顯得有些猶豫和惶然,卻仍咬緊了下唇,不肯鬆口。
薛千韶的心思卻並不在小十身上。準確而言,他是在聽見「捎帶訊息」之後開始走神的。
他今日剛出關回山,諸事都還是一團亂麻,許多事也還沒能得空細想,即便極力掩飾,仍不免有些心神不寧。
不離等不到下文,便朝他四師兄望了一眼,卻見他看似在沉思,事實上卻心不在焉。他很快耗光了耐性,道:「山門外,現成就有個魔族跪著,問他豈不是正好?山內事務繁雜,四師兄又剛出關,還是別繼續耽擱了,儘早把事情弄明白為好。」說罷,他隨即取出傳音玉珮,對裡頭道:「今夜守山門的弟子,去和那右護法說掌門回山了,著人領他到洛芷院來。」
薛千韶微微一愣,下意識心生抗拒,道:「等一等──」
不離卻瞟了他一眼,道:「四師兄不是還在處理私人事務嗎,現在的代掌門是我。」言下之意:所以現在聽誰的?
薛千韶被他這句話堵得敗下陣來,不再言語。
離開孤鳴境時,他本以為自己在天劫中必死無疑,也就沒想過後續該如何處置。他自然知道,隳星身為魔尊,最忌諱的想必是身邊人的背叛,他在魂修時孤注一擲,以神識展開攻擊,就已經料定與隳星無法善始善終了。
誰知離開孤鳴境後,他竟輕易捱過了天劫,而右護法的來意卻是「請罪」,這似乎表示,他們還得繼續糾纏下去了……
他對此感到有些茫然,不確定該以怎樣的心態來應對,罕見地生出了幾分退卻。
不離見他又開始走神,便對兩名弟子吩咐道:「今晚也折騰夠了,各自退下罷。」
林契如獲大赦,正要告退,廳外領人來的弟子卻已經到了,他通傳道:「代掌門,弟子已將客人帶到了。」
不離便道:「讓他進來。」
右護法蘇佑甫一進門,便迎面撞見正要離開的林契,忽然臉色一變,低喝道:「你是何人?怎麼混進太鯤山的?」
薛千韶抬頭一看,只見蘇佑面色猙獰地瞪著林契。他的一隻眼被綢布遮了起來,另一隻眼則目光陰沉,裏頭彷彿燃著一道妖異紫燄,讓他看上去有如一尾蓄勢待發的毒蛇。
薛千韶淡淡道:「他乃是光明正大拜師過的本門弟子,右護法為難一個小輩又是何意?」
蘇佑聞言抬起頭,看見薛千韶的瞬間,他的眼神似乎飄忽了下,接著他迅速收斂情緒,躬身道:「薛大人恕罪。但這名弟子是個魔修,修為恐怕不在我之下,放任此等不軌之徒留在太鯤山,早晚會釀成大禍。」
薛千韶道:「這我心裡有數,不勞右護法操心。」
蘇佑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反應,便微微一愣,垂下頭道:「……是在下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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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契若無其事地瞟了蘇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越過他退出正廳,掩上門。
蘇佑這才走上前,正式拜道:「見過薛大人、代掌門不離仙君。在下犯了一些錯事,尊上特命我前來告罪,但是有些話,或許只適合說給薛大人聽,不知可否請不離仙君暫時退避?」
不離道:「既然是來告罪,更得做得光明磊落,難道還有什麼是我這個師弟聽不得的?」
蘇佑不為所動,仍望著薛千韶等候回應。薛千韶則道:「有什麼話便說了罷。」
蘇佑便歛了歛眸,道了聲「是」,緊接著他卻沒說話,而是解開臉上的黑色綢布。綢布之下是他的右眼,此刻正緊緊闔著,上頭橫過了一道深刻的刀痕,任誰都看得出來傷得不輕。
蘇佑道:「由於我犯下的錯事,尊上奪了我的右眼,這眼本是由尊上賜下,讓尊上能親見我所見的一切。換言之,尊上現在看不到您,也無法直接聽見您所說的話,薛大人大可放心。」
不離知道他四師兄素來有些容易心軟,便立刻道:「廢話少說,你究竟所為何來?」
蘇佑一面將那綢布纏回去,一面道:「在下犯的錯事其一,便是在地宮中沒有救護薛大人的小徒弟。被轉移至地宮時,在下恰好落到您的小徒弟附近,但在下並未及時救助於他,而是放任他被莫違找到,甚至在他被封入須彌珠時,在下也在附近隱身看著。」
薛千韶聞言,不由捏緊了高背椅的扶手,道:「你既能瞧見小十被害,魔尊又怎會不知情?」
蘇佑道:「當時尊上的咒印惡化了,為節省精力,便沒有盯著在下和蘇佐,只是下了命令讓我等分頭去辦,是以尊上確實不知情。」
薛千韶並不相信此話,追問道:「放任我的徒弟受害,對你有何好處?難道不是魔尊為了抓住莫違的把柄,才利用我的徒弟做餌?」
蘇佑卻鎮定地答道:「有好處的。唯有您和尊上有共同敵人、共有利益,才能走得稍長遠些,是以在下放任其發生。」他頓了頓,又道:「無論您信與不信,還請先聽在下說完。在下犯的錯事其二,便是隱瞞明山派將發生的變故,沒有告知尊上,甚至自作主張,除掉了明山派唯二的金丹修士。」
薛千韶努力消化著這段話,遲疑地問道:「這又是為何?」
蘇佑解釋道:「先前,尊上讓在下去調查您的身世時,在下早已去過淮城一帶,也至明山派中探查過。早在那時,該門派的水源就已被一位魔修投毒了。對方的目的,是為了篩選出能耐住毒性的低階修者,但在下並未稟報此事。」
蘇佑續道:「由於明山派即將舉辦金丹大典,將有三大仙門使者到訪,此後也有可能納入三大仙門勢力範圍中。對投毒者而言,這樣一來便不好辦了,於是他才趕在這時匆促收網。您和尊上落到淮城時,在下也已尾隨九霄門抵達人界,知道您二位在明山派附近,便讓人順手解決了明山派的兩位金丹修士。」
「這一來,是為了替尊上掃除潛在禍患;二來,在下以為,尊上遲早會下達同樣的命令,便自作主張剷除了那兩名金丹修士。所以明山派弟子毒發時,那兩名鎮派修士早已不在人世,三大仙門知悉後,更是吝嗇得連一點靈米也不願意撥去。沒想到,反倒是您對他們伸出了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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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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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佑的情緒會受到隳星很大影響,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會透露出他主人的一些情緒反應,這樣說來隳星也算半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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