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各仙門幾番周旋後,莫違不分門派、不論修為高低,一一解開傷者身上的惡咒印,就此成名。
然而咒印雖能解,青暝的傷勢卻仍萬分棘手。肉身傷勢尚且有辦法可想,受創的元嬰卻無藥可救,修為要恢復如初,近乎不可能。
莫違向來不懂放棄,越是辦不到,他越要完美達成。將正道方法嘗試個遍之後,他轉而翻查魔修典籍,並將目光投向恢復力強悍的魔族。
但他僅是外門出身的金丹長老,身份微妙,九霄門豈能容他隻手遮天?青真君對他同樣半信半疑,根本不會讓他放手嘗試。
莫違發覺自己迫切需要實力,與權力。他只得捨近求遠,先修成元嬰,並在此時擁有足夠修為,解開了自身的惡咒印;在九霄門內,他也成為了名正言順的元嬰長老之一,獲取一席之地,培養起自己的勢力。
在青真君默許下,他也開始收徒。起先,他只是為了培養親信,但在他鑽研魔功典籍後,發覺幾名徒弟的靈根與資質,非常適合試驗魔功功效。
青暝身上不容閃失,他總得找人先試過。
他便讓幾名弟子,同時修煉魔功與九霄門功法,卻只得到兩種結果:走火入魔或爆體而亡。他並不氣餒,一再改進,取得珍貴的魔髓玉之後,更試圖讓弟子脫胎換骨,透過功法與魔髓玉,讓他們的體質趨向魔族。
他的弟子紛紛死於非命,終歸還是引起了注意,宗門開始阻止他收徒,他只得再次捨近求遠,透過打壓異己與利益交換,使九霄門高層鬆口。
此後,他收了第十一名弟子──和青暝同樣金水靈根的蘇長寧。
不僅靈根相同,蘇長寧的性格,也與青暝有相似處,同樣是沉穩木訥,夾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氣。但蘇長寧僅十四歲,再如何沉穩,也難以掩蓋初登仙途後,渴望鵬程萬里的心境。
蘇長寧得知自己被選中,即將拜入仙君門下之後,眼中透出了隱微的希冀。他恭敬地給師尊敬茶,完成拜師禮。
莫違也對他露出滿意的笑。在他眼中,眼前的新徒弟,乃是得來不易的珍貴試驗品。
觀夢至此,薛千韶再次猛然過回神。在前半段記憶中,他幾乎已經要同情起莫違的遭遇,眼前連笑意都藏不好的少年,卻如當頭棒喝,讓他想起了莫違是誰、都做過什麼。
他有些不敢看下去了。
蘇長寧築基後,莫違對他的「鍛鍊」正式展開。尋常修者洗經伐髓,莫違卻讓他斷經碎骨,再浸入藥水中重塑經脈,改造為更適宜修魔的體質。
雙腿經脈骨骼被震斷時,他哀求道:「師尊,是弟子做錯了什麼嗎?弟子可以改!」
輪到雙臂時,他仍道:「是弟子錯了,放過弟子罷!」
到了脊柱時,他不再求饒,只不斷嘶啞痛嚎著。脊柱需一節節處理,曠日廢時,他便在過程中逐漸啞了聲,放棄了任何掙扎,只用佈滿血絲的雙眼,冷沉沉地瞪著莫違。
蘇長寧眸中的最後一絲光明,如同殘燭般搖曳不定,終究還是徹底熄滅了,只餘下濃郁的絕望與恨意。
莫違對此卻十分滿意,他笑著道:「恨嗎?這樣也好,你要是無法生出心魔,對我而言反倒費事。」
此時的莫違已經幾乎不會笑了。他被歉疚折磨得太久,唯有投入試驗,以及和青暝獨處時,他才會牽動僵硬的臉,露出微笑來。
漫漫長夜裡,他無數次對青暝的軀體笑著道:「覺得我殘忍無比?覺得魔功污穢不堪?你要是能醒來阻止,我也不至於被逼到這個份上,都是你的錯。」
在他心中,弟子的苦痛與青暝的康復,彷彿被懸於掛起的絲帶兩端,一起必有一落。他相信良藥苦口,試驗也是同樣道理,於是他施加在弟子身上的手段越發狠戾,不願承認自己早已偏離初衷。
蘇長寧結成金丹後,試驗卻陷入了瓶頸。蘇長寧雖熬過種種試驗,卻未曾真正生出心魔,這意味他的修為無法再進一步,更別說是修成元嬰了。
青暝不能連元嬰修為也沒有,莫違心道。若蘇長寧修為無法再精進,便可說是前功盡棄了。
莫違一度放鬆對蘇長寧的管控,潛心尋找關於心魔的典籍,再一一於蘇長寧身上炮製,強制種下心魔。
一番苦心後,蘇長寧的修為提到了金丹中期,這已是莫違座下弟子,所能抵達的修為巔峰。欣喜之餘,莫違又意識到了新的困境。
九霄門弟子成功結嬰後,會被授予元嬰長老之位。然而該名弟子需得經受考核,要是被查出修煉功法不正,不僅莫違作為師長會被問責,青派勢力也會大受打擊。
青派人為保住顏面,很可能將他捨棄,若如此發展下去,青暝的軀體被青真君收去,便是必然的結果。
莫違絕不容許多年經營化為泡影。
此時,他替青暝收的徒弟、他的義子馮項,卻前來告訴他一條消息。馮項發覺,蘇長寧每回離開門派,必至凡域的青樓去見他的姐姐,然而修者本該斷絕塵緣,馮項希望莫違能懲戒他。
懲戒?莫違嘴角一勾。蘇長寧心太硬,心魔對他的影響一直有限,可若他的親姐因他慘死,他還能夠無動於衷嗎?
若是蘇長寧因此入魔,便會被九霄門除名,之後只要能活捉他,試驗起來就更無所顧忌了,豈非一舉兩得?
為了達成目的,莫違將目光轉向馮項。馮項對他極為依賴,一直以來也與蘇長寧不睦,只需利用這兩點,便能導向他要的結果。
他一面佈局,一面抓緊時間,再次調整蘇長寧的修練方式。
蘇長寧修為越高,莫違也越難拿捏他了,如今唯有讓蘇長寧身受重傷,才能夠逼他吸納魔髓玉,再次強化他的體質。
於是莫違封了蘇長寧一半的修為,親自動手。
劍鋒穿透蘇長寧的手臂、雙腿、腹部,到了這個份上,他已倒地不支,莫違卻猶嫌不足,踩住了他的胸口,準備往肋下再補一劍。
可這回,劍尖卻懸在空中,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拉鋸著一般,輕顫起來。
蘇長寧渙散的眸中,逐漸透出一絲困惑。一滴水落到他的脖頸處,往一旁滑落,接著又是一滴、再一滴。
薛千韶顫抖著收起劍,跪在他身側,抿緊了唇無聲落淚。他知道眼前只是記憶之夢,也知曉一切已經過去了,卻依然難抑悲痛。
蘇長寧此時的樣貌,自然是初見他那時的模樣,無論時間和年歲都對得上。然而他身上卻遍體鱗傷,鮮血淋漓,雙眸彷彿被絕望填滿,又像是已經習慣了,便睜著眼繼續作噩夢,靜待苦痛離去。
薛千韶想要觸碰他,甚至想抱著他痛哭,可蘇長寧身上傷處太多了,薛千韶不敢挪動他。
提及莫違加諸於他的苦痛時,他總以寥寥數語帶過,未曾多提半句。如今薛千韶才明白,窮盡所有言語,也無法描述這些場面的殘酷。
薛千韶難以想像,當年他是如何拖著反覆受創的身軀,一次又一次御劍到紅鸞院,來看望槐香與自己。畢竟每一回他前來時,看上去都和此刻同樣心如止水。
他忽然領悟到,有些恨或許能隨時間淡去,有些卻如附骨之蛆,啃噬心神,使背負者永無寧日。唯有報復與死亡,才可能帶來救贖。
寧靜的恨意如涓涓細流,一點一滴淹滿了薛千韶的心。他修道至今兩百餘載,首次這般強烈而堅定地,渴望親手殺死一個人。
殺意終於引領他離開夢境,眼前景物隨風而散,只剩下一條漆黑的長廊,盡處有光。
一個熟悉背影正向光而去。薛千韶一見,立刻追了上去,可那個人仍以緩慢而平穩的步伐遠去。
在追趕不及的絕望之中,薛千韶終於喚了聲:「──長寧,你等等我啊!」
可是才開了口,薛千韶便發覺,自己在夢中竟然發不出聲。
那人若有所感,腳步一頓,回過了頭。雪白長髮在空中飛散,深幽的赤眸無比冰冷,彷彿沒有一絲活氣。
他隨即轉回了頭,繼續向前,嘴角勾起自嘲的笑,低聲道:「想多了,他怎麼可能為我而來……」
語畢,隳星踏入了光中,身影消散。薛千韶瞠目而視,卻只見那白光越漸強盛,最後將他也吞噬了進去,熟悉的劇痛自神魂蔓延至軀體。
他終於醒了過來。卻已淚流滿面,雙眸被殺意和痛苦浸透。
◆
白瓷瓶墜地,砸到另一個滾落地面的瓷瓶上頭,兩相碰撞之後又分開來,釉面各自碎了一塊。
青暝聞聲睜開眼。他先是見到足有三層的符咒陣現於眼前,隔開外頭無邊黑暗,守護著他。他接著轉過頭,尚且迷濛的瞳中,映出了最為熟悉的一張臉。
若說十分熟悉,似乎也並不正確。莫違面容依舊,氣質卻從記憶中的安靜伶俐,變得銳利如冰稜,幾乎判若兩人。
莫違跪於地面,上身半趴臥於石臺上,形容狼狽,卻仍在輸出靈力穩固咒印,此舉引得他身上才好了一半的傷口綻開,衣袍幾處被鮮血浸透。
滾落至地的瓷瓶裡,原本裝著回復靈力的丹藥,此刻連這些丹藥都已告罄,顯然他已透支了很長時間。
在過去的一個時辰當中,天人咒印運行之下,青暝身上的靈力波動越來越穩定,逐漸強盛,四肢也復生如初,丹田傷勢亦已看不出端倪。莫違感受著這一切,心潮跌宕不已,時喜時憂,此刻終於露出一個慘澹的笑。
萬千長夜的煎熬,似乎都在此刻煙消雲散,可他卻已經沒有笑出聲的餘力。
青暝古井無波地望著他,緩緩坐起身,遲鈍而小心翼翼地,拭去了莫違眼角的淚,可緊接著,青暝卻以乾啞的嗓音沉聲道:
「莫違,你可知罪?」
莫違僵了片刻,像是被冰雪劈頭蓋臉澆了滿身,笑意轉諷。他一把抓住青暝的手,哼笑了一聲,道:「我將你救活過來,你卻還說我有罪?」
青暝一語不發,仍然凝重地俯視於他,等待他自己認錯。
莫違不想再受他俯視,嘗試著站起,卻因靈力未復原而疲憊不堪,只得維持不動,呢喃道:「你自己的傷勢如何,總不會忘了罷?那麼重的傷,是我設法治癒;你失去的修為,是我千辛萬苦取回;就連你身上的咒印,都是我苦心鑽研後才解開的──而你卻要我認錯?我究竟何錯之有?青暝!你沒有心嗎?」說到最後幾句,他的嗓音近乎嘶啞,右拳重重砸在石臺上。
青暝抿著的唇幾不可見地一顫,卻道:「你用了什麼方式使我復原,你自己心知肚明。我說過許多次,魔修之道絕不可沾染,為何你就是頑固不改?!」
莫違道:「頑固不改?頑固不改……?」他低喃著,隨後無聲地笑了起來,聽來幾乎像是哽咽。他望向青暝冷冷道:「你才是冥頑不靈,即便我將成果堆在你眼前,你仍然視而不見。魔與道之別,難道真有如此根深柢固?魔功固然可用於作惡,但它也能將人救活,你親身所歷,為何仍如此執迷?」
青暝緊皺著眉,闔上眼深吸了口氣,方道:「啟用這等邪法,背後需付出什麼,你捫心自問,難道真能無愧?」
莫違道:「比起無能為力地煎熬下去,揹負幾條人命又算什麼?就算我拿弟子來試驗又如何?反正待他們成材,有朝一日也仍會被推出去『報效師門』,就像你一樣!他們死於試驗,難道不比因虛無縹緲的大義而死,要來得有意義嗎?」
說罷,莫違卻微微瞇眼笑了起來,道:「青暝,你也別把自己想得太無辜了,如今你能醒來,也是多虧了那些弟子的犧牲,身上同樣背負這項因果,你以為你還有退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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