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繃住臉,皮笑肉不笑道:「為何?」
隳星魔尊道:「雙修時的肌膚相親,亦是有其道理的。床第之事本就是最親密無間的舉止,彼此接納相融時,互換靈力便會事半功倍,反之,若心存戒備,雙修的效力必會大減,豈不可惜?」
薛千韶拒絕接受這番鬼話,木然道:「閣下也說了,那是最親密無間的舉止,薛某自認與閣下並無此等交情,還是免了罷。不如閣下發個誓,保證屆時不會胡亂動手動腳,薛某心中的戒備或許還能淡些。」
隳星魔尊故作惋惜,輕嘆了口氣,道:「好罷,那退而求其次,若你並不抗拒,本座便有權不收手,如此應該可以罷?」
薛千韶並不滿意,但轉念一想,若他不答應,隳星肯定還會糾纏不休,還不如先應了,屆時直接出言拒絕就是,這點定力他相信自己還有,於是便承應下來了。
「那麼,便先如此定了。本座會先讓薛掌門寄信回太鯤山,待太鯤山方面回應後,再行療傷,畢後同往聚厄會。」隳星魔尊似乎對薛千韶的爽快答應頗滿意,說這話時笑意盈盈,半晌又忽道:「其實本座有些好奇,若薛掌門不願與本座肌膚相親,魂修才最符合你所想的方式罷?本座都願意助你提升修為了,為何拒絕?」
薛千韶放下茶盞,平淡答道:「修為本就不該倚靠外力提升。」
隳星魔尊卻刨根究底,追問道:「但依本座看來,薛掌門已是金丹後期,也不是沒有晉升元嬰的資質,緣何連考慮都不曾?」一面說著,他的身子壓向桌面,詭異一笑道:「本座不由猜測,你許是有暗傷在身,或者是有意躲避天劫,才不願提升?」
魔尊面上帶著笑意,可那雙暗紅眼瞳中,卻有一絲認真和篤定,讓薛千韶不知為何有些心驚。他便微微向後一仰,拉開距離道:「這是薛某的個人私隱。」
修者當中,能觸及結嬰門檻的人極其有限,但其中,也有少數人拒絕晉升元嬰,原因便是元嬰時的天劫。
天劫不僅是對修者的考驗,更有天罰的成份在,若未能得天道認可、或者身負大罪惡引發天怒,降下的劫雷便會特別兇厲。薛千韶是強行入道之身,當年歷經金丹小天劫時亦千難萬險,所以他不打算衝擊元嬰,確實也有此因素在,但他沒有義務告知魔尊此事。
他自認不曾在面上露出端倪,隳星魔尊的眉頭卻微微一聳,似是確認了什麼,才輕笑一聲退了回去。
隳星魔尊見他毫無表示,顯然是鐵了心不想透漏太多,又自說自話道:「無論薛掌門是出於何因才決定助我療傷,本座都承了你這份情,日後必有報答,本座說到做到。」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錦囊,置於桌面後緩緩推向薛千韶。錦囊以黑綢為底,上頭用金銀線細細勾勒出一隻鳳凰,除此之外的黑線暗紋則都是符紋,顯然是一枚儲物靈器。
薛千韶並未接過,只是靜靜望著魔尊,待他解釋。隳星魔尊道:「錦囊中有一枚靈脈核、幾枚極品靈石,以及雙修時轉換靈力的功法,薛掌門可以先瞧一瞧。魔域中靈氣稀少,不利道修修練,這幾枚極品靈石,算是對薛掌門和兩名徒弟的招待不周的一點補償,還請不要嫌棄。」
薛千韶聽罷,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不由嘆道:果然有錢!
靈脈核是何物?這東西相當於整條靈脈的泉眼,只要持有此物,並搭配合宜的陣法,便能將靈氣稀薄的凡域,轉為適宜修練之地。換言之,此物的價值,已相當於一個小型門派的根基了。
只是或許受到徐卓的思路影響,這東西和雙修功法放在一起,讓薛千韶不由有了這是賣身錢的聯想,心中便有點複雜,淡淡道了聲謝,伸手接過。
見狀,隳星魔尊泰然地略一頷首,接著緩緩啜了口茶。可茶盞還未放下,魔尊眼中卻忽然閃過一抹厲色,神色微歛,忽道:「本座得失陪一會兒了。」說罷,他便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朝著東北方天空望了一眼。
薛千韶猜測他或許是接到了什麼消息,便順著魔尊視線方向看去,卻沒發覺那處有何異常,不由有些疑惑。
隳星魔尊亦察覺了他的動作,重新勾起一絲笑意,道:「去去就回,小事罷了。」
薛千韶亦起身道:「魔尊閣下日理萬機,薛某也不好一直讓閣下費神招待,既然方才的商議已有共識,薛某便不多叨擾了。」他實在覺得事情都談完了,魔尊與他短時間內沒有再聚首的必要。
隳星魔尊卻微微揚起眉,道:「本座還另有要事需與薛掌門相談,勞煩薛掌門在此稍候片刻。還是說,薛掌門有什麼不得不辦的要緊事,得趕在現在離開?」
此話莫名透出山雨欲來的味道,薛千韶不解,但他眼下的確也沒什麼事要辦,搖頭道:「並無。那麼薛某就在這等著了。」
隳星魔尊這才又滿意地一笑,悠然回過身後,形體便消散了。
薛千韶鬆了口氣,重新坐了回去。其實他本就沒打算立刻離開,徐卓和小十方才雖然消停了些,但若此刻見到他,肯定又會提起留在魔域的事,還是先將兩名徒弟晾一晾,待他們冷靜些再來談。
重新落座之後,他的目光不由落到那枚仍被他擱在桌面的錦囊上。
不久前剛恢復的記憶依舊是一團亂,猶如一場混雜的夢境,其中卻有一小段被這處涼亭、以及這枚錦囊勾起,似曾相識。方才為了全心與魔尊應對,他便將那股異樣感壓了下來,直到此刻,他才有了心力去回溯。
薛千韶闔上眼,一個冷豔的女子身影旋即現於腦海中。
她衣著華麗,卻並非官家小姐的作派,過於華美的衣衫顯現出刻意討好之感,然而這樣的印象,卻又被她冷豔的面容中和。她看上去約莫十八九歲,雖傅粉施朱,神色卻冷淡,好似俗世的一切都入不得她的眼,氣度宛若幽居廣寒宮的仙娥。
她開口亦是珠玉般脆響,對著當時的他道:「你可知曉,為何我偏偏只點了你一人來向我學藝?」
話音一落,過往的光陰終於被允許流動,遠處的車馬聲、酒肆喧鬧,以及近處的絲竹奏響、鶯聲燕語便紛沓而來,填塞雙耳。
那女子又道:「因為你和我同胎的弟弟很像,生了一雙很有靈氣的眼睛,必是不會在這種地方久待的,我便先點了你做學徒,護你一時。可你又是如何報答的?」她的音調不高、不低,婉轉如歌,話中的嚴厲卻令人渾身緊繃,不由自主細聽她說下去。
薛千韶驟然想起,此地名喚紅鸞院,乃是大殷國都中數一數二的青樓。彼時大殷國力鼎盛,都中便是一片盛世昌平之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身價便被抬得極高,受到文人雅士追捧,眼前花名為「槐香」的女子,就是其中之一。她不但有才女之名,且琴藝精絕,便是當時紅鸞院的當家花魁。
──也是他在最落魄時的恩人、半個師傅。
薛千韶覺得自己該要訝異,可這一切早已發生過,心下便只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原來,師尊不只封印他的記憶,更將他殘餘記憶變造過了。他一直以為自己生於富庶商賈之家,家道中落後流落街頭,方被封璐收為弟子。但在記憶回籠的此刻,他隱隱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僅於此,而他在家破人亡後,也遠遠不只是「流落街頭」那麼簡單。
他當時還太年少,信了家中遭橫禍時攜他出逃的「忠僕」,卻被反手賣到了紅鸞院,堂堂薛家公子便如此流落青樓。這對當時才十幾歲的他而言,自然是一重打擊,更別提被賣到風月之地這件事,於他當時還有些高傲的心性而言,堪稱折辱。
他也算是趕上了時候。槐香才成了花魁,鴇母便新進一批童男童女,讓槐香挑幾人做學徒,跟在她身邊學著服侍客人。
槐香只要了他一人,說是他看著天資靈慧,適合學琴,其餘幾人瞧著就手腳粗笨,學壞了反而砸她招牌。
當時的他雖然因著這個緣故,吃穿用度都有所提升,不必做普通的粗使雜役,然而他本就心有不忿,又年少氣盛,怎可能好生學琴。於是那回,他便被槐香抄著戒尺將手心抽得通紅,之後,槐香才對他說了這番話,與他推心置腹。
在回憶的此刻,薛千韶心情微妙地想道:原來自己訓弟子時,拿劍鞘來抽弟子手心的習慣,是被她潛移默化的呀……
經那一回槐香的責打後,他配合了許多。其實他在家本就學過琴,兩人一起做做樣子,鴇母便真以為他「天賦過人」,原本對槐香只收一名學徒的事頗有微詞,此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然而落魄日子是把磨人心性的鈍刀,為了一口熱飯、遮風避雨的屋簷,他也逐漸麻木。紅鸞院畢竟是一等青樓,院中人的身契,都是重金請修士畫的法咒,未經許可離開,便唯有暴斃身死的下場。而若要將自己贖出去……就算真的賣身,又能存得多少金銀?
模糊的絕望層層堆疊,猶如冬日陰雲,越發厚重。
在他到紅鸞院那年,初雪日,他首次在紅鸞院庭中的涼亭下,戴著面紗與槐香合奏。亭外人潮湧動,皆是即使得撐著傘,也想一睹槐香真容的人。
亭中無數香爐煙氣裊裊,將冬日寒氣隔絕在外,或許是離得太近,他只覺得頭昏腦脹,濃香薰人,亦將眼前華靡之景襯得如夢如幻。可諷刺的是,這就是他的真實,他眼下的處境。
他恍惚地望向亭外,這才乍然一驚,發覺涼亭的欄杆上,竟然立著一道人影。那人逆著光,身形被暗影描畫出來,瞧著是名身材修長的男子。他身上的深紫色道袍被雨雪澆濕,頗為狼狽,可這反而讓他像是整片模糊風景中唯一的濃墨,甚至為他添了幾分清傲颯爽。
他神情冷肅地凝視薛千韶,像是一柄冰涼的匕首,輕輕一擦,便劃破眼前虛偽的靜好。薛千韶被他那眼神定住,好半晌才得以細看他的長相,這才發覺他與槐香竟有六七分相似!
且這名青年身邊帶著一圈隱隱靈光。當時的他因著祖上淵源,早已引氣入體,雖只有煉氣二層修為,眼力卻不錯,絕不會錯看。
在那個當下,他便本能地知道,此人可以利用。而且,或許會是他離開紅鸞院的唯一機會。
想到這點時,他身上起了一層顫慄,心跳不由加快。
於是他刻意留了空子,接連幾日,只要白日裡一得空,便到靠近後街、一處不起眼的淺塘旁候著,果然等來了那青年。
那青年暗中觀察過,亦知道他有些修為在身,又在槐香身邊服侍,且槐香待他頗為親厚,便要他幫著做說客,說動槐香離開紅鸞院。而他也拿這點,向青年換來了一些供修練使用的靈石……大殷畢竟是凡人為主的國度,建立在靈氣稀少的凡域之上,若他想衝破賣身契的法咒,就必須提升修為,而要在這等凡域中提升修為,則必須依靠靈物。
至於後來呢?
薛千韶發覺,他竟什麼也憶不起了,最後的印象,只停留在青年給的那枚錦囊。那是一枚青藍色的錦囊,巴掌般大小,雖不甚精緻,上頭卻還是鏽滿了符紋,隔絕靈氣。而在錦囊中裝著的,則是十顆剔透的上品靈石,這對當時的他而言,比千金更貴重。
薛千韶暗忖,自己後來能被封璐收徒,想來是離了那青樓,但他現在卻一點也記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離開的?也不知槐香和那青年如何了?
難道此二人,便是他未斷的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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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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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被哪路神明打到,在構想千韶的過往時,這一段就很自然而然地出現,殺得我措手不及,只能好好出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