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楚銘遠對自己坦承這些,又是為了從他這裡換得什麼?
薛千韶勉強定了定神,道:「既已彈壓了青真君一脈,也制伏了魔尊,諸事都遂了你的心願,楚道友還要同我商議什麼?」
楚銘遠雙眸一亮,帶著讚許之意微笑道:「雖然當前一切順遂,但我以為,莫違不會就此束手就擒。」楚銘遠緩緩轉著茶盞,觀看茶湯的色澤,道:「你或許知道,青暝仙君在南域戰役中身受重傷、惡咒印加身。
當時參與戰役的重傷者,都同樣中了惡咒印,莫違能從無名小卒躍為宗師,便是由於他在那場戰役後,曾為眾多傷者解除了咒印,諸多門派因此欠下他人情。但青暝仙君的傷勢,卻是所有人當中最嚴重的,咒印也最為險惡。
當時我尚未出世,並不清楚詳情,但從流傳下來的消息拼湊,大致能夠斷定,青暝仙君的軀體已損毀過半,並且丹田被毀,可能連元嬰都遭重創。」
薛千韶蹙起眉,心道:如此嚴重的傷勢,別說是元嬰期修者了,真仙也未必能活。
楚銘遠抬起眼,續道:「我推斷,青暝仙君的惡咒印,應當早已被破除了,真正令他無法現於人前的,是那些幾乎不可能痊癒的傷勢,以及難以恢復的修為。莫違可能是為了重塑青暝仙君的軀體,才鋌而走險,以弟子來試驗魔修功法,企圖在修復身軀的同時,保留青暝仙君的修為──如若我推論無誤,魔尊便會是最趨近成功的試驗品。而魔尊現下受困九霄門,莫違又豈會放走這個機會?」
薛千韶猛然想通了什麼,心中翻江倒海,不敢置信地望向楚銘遠。
楚銘遠微微勾動了唇,道:「有道是『堵不如疏』,與其讓莫違無頭蒼蠅般,鬧得魚死網破,我決定為他指一條明路。」
四周彷彿在瞬間寂靜下來,薛千韶耳中,唯餘自己越發急促的呼吸聲。片刻後,他才艱難地悄聲質問道:「你究竟還做了什麼?」
楚銘遠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徐徐道:「但凡掌門、直系師長,以及持有長明鈴的守塔人,皆能催動本門的魂燈。所以我便將魔尊的魂燈,交到了莫違手上。」
薛千韶猛然起身,愕然道:「原來如此……」
天道諭示於他的那一幕,竟是這樣發生的!
楚銘遠也站了起來,面露憂色朝他伸出手,道:「不需這般憂心,魔尊手段繁多,即便莫違有了魂燈,也不是他的對手。」
薛千韶退後一步避開他,不由踉蹌了下,穩住身子後方道:「莫違擅長惡咒印,他根本不需要魂燈,只要有燈中那一縷神識,就足以下咒了……楚銘遠,你打算讓他們兩敗俱傷,好坐收漁利,是嗎?」
楚銘遠不動如山,淡然道:「魔尊要手刃仇人,自不會毫無準備。讓他將此事了結後,修真界關注的便不是九霄門醜聞,而是魔尊弒師的聳動消息。」他頓了頓,又道:「一旦魔尊返回魔域,九霄門也拿他束手無策,此事遲早會無疾而終,如此一來對各方都好。」
楚銘遠說得輕巧,薛千韶卻幾乎不敢往下想。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很快便會傳開,隳星即便能夠成功復仇,負傷卻難免,而回到祁夜後等待著他的,卻是虎視眈眈的諸多魔君、魔將,甚至另兩位魔尊都可能趁機發難,祁夜何嘗不是另外一個狼窩?
──但在此時此刻,一切都還來得及!
薛千韶思索片刻,倏然抬眼望向楚銘遠。楚銘遠此時已關切地上前,輕輕按住他的肩,道:「先坐下罷,你的臉色不太好。」
薛千韶避開了他的觸碰,暗自深吸了口氣,卻依言坐下了。楚銘遠的態度明顯反常,且肯定還有話沒有說完,他只得勉強整頓神色,淡然道:「初識你時,你尚且有所為、有所不為,我不明白,權位果真如此動人心魄,能將一個人改變這麼多嗎?」
楚銘遠深深望著他,道:「我仍對權位名利並不戀棧,但我已經明白,若想將九霄門釜底抽薪、徹底變革,就必須將這些都牢牢抓在手中,你信嗎?」
薛千韶道:「世人皆有私心。你又要如何保證,在把控所有權柄之後,還能堅守本心?」
楚銘遠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道:「你所言之事,我亦早有顧慮。我已經在這條道路上走得太遠,午夜夢迴時,我也時常憂心,是否有朝一日我偏離道路時,身邊卻已無人敢於提醒了?」
薛千韶聽聞此言,心中的詫異頓時沖淡了怒意,不解地朝楚銘遠看去,卻見到他望來的雙眸,如同沉著月色的湖,泛著一層朦朧的光。
楚銘遠這般望著他,續道:「因此我認為,我需要一個明慧通透、堅決果敢的道侶,他要在我身邊,助我看清路途,甚至在我行差踏錯時,也能敢於指正。」
薛千韶被這句話砸得頭暈目眩,總覺得眼前情境似曾相識。短暫的愕愣之後,他道:「楚道友如今位高權重,自然能尋到合適人選,只是這件事,似乎不該與我說。」
楚銘遠卻並不鬆口,直言道:「可我認為,你是最好的人選。」他只微微一頓,又道:「多年前在隱仙谷中,若非你及時阻止,我恐怕早已對玉霖痛下殺手,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了。但你卻主動與我立下血誓,並未揭穿,甚至還襄助於我,使我並未因隱仙谷傷亡被究責,經此一事,祖父也終於承認了我的身份──這個轉捩點,於我而言至關重要,而這一切卻是你帶給我的。」
薛千韶沉默片刻,道:「若令你執著的是此事,我必須澄清一點:我並不像你想的那般良善。當時我們分別受了腿傷,行動不便,谷中又有無數惡獸潛伏,我若拋下你獨返營地,同樣凶多吉少。況且,我們確實已無餘力救助玉霖,因此我只勸你將玉霖留在原地,在該情境下,等同是讓他留在原地等死,與你動手的差別也並不大。」
楚銘遠道:「但玉霖確實因你而活了下來,我也並未因一念之差,落得追悔莫及。」他又道:「九霄門種種沉痾難以撼動,何況在我全面掌權後,若不想淪為傀儡,第一個要抗衡的便是祖父。我很需要有一個人,在這個時刻助我辨明前路。除了你,我不作第二人想。」
薛千韶目光微歛,道:「你似乎志在必得,認為我必定會答應?」
楚銘遠微微一笑,頷首道:「因為我認為,以你的聰慧,你知道怎麼選於你和太鯤山都最有利。」
薛千韶感到惱火,忍不住道:「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已心有所屬?」
楚銘遠的神色卻未改毫分,道:「我並不介意,理由也是一樣的。你應該心知肚明,魔尊非你同道之人,自然知道該及時抽身;而我也已為你鋪好了路……魔尊懷疑你洩密,心灰意冷,正是你脫身的絕佳時機。」
楚銘遠頓了頓,放柔了聲續道:「我不指望恩愛情深,只望你能予我作為道侶的在乎,為我留下一個位置,只是如此罷了。」
薛千韶審視著他,除了隱而不發的怒火外,也強烈地感到困惑。門派間聯姻偶有所見,因聯姻結合的道侶,對彼此的感情多半淡薄,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楚銘遠精心設下種種圈套,不像是將聯姻作為首要考量,矛盾的是,他卻不介意自己對他無心?當真有人能做到如此嗎?
但此時此刻,他已無暇深想這些了。薛千韶壓下心中困惑,果斷道:「我不是你所期盼的人,恕我無法答應。」說罷,他猛然屈指,將埋伏在矮案下的七張符紙同時召動,錚然琴音傾洩而出。
符紙只是傳音符,收錄了他稍早看似隨意彈奏的琴音,在此刻將之拼成曲調。
楚銘遠身上雖有法器護持,但尋常的護身法器,並不會時時擋住聲響,便猝不及防中了招,失去先發制人的契機。
此時,薛千韶卻已召出歛華劍,劍鋒直指楚銘遠,淡漠地道:「我並不想傷你,只要你將白璧閣禁制解開。」
楚銘遠回過神,無奈地苦笑道:「不過一炷香時間,也等不得嗎?」
薛千韶道:「你心思縝密,一炷香時間不會是隨口說的,恐怕還另藏玄機,情急之下,我只得這般粗魯應對了。」他頓了頓,又道:「請罷。」
楚銘遠眼神一暗,狀若平靜地續道:「可惜了,若你此刻離開白璧閣,玉霖會立即傳信敲響警鐘。我吩咐過他,若一炷香時間未到,出來的人又不是我,他便會知會門人,讓眾人得知有魔修餘黨潛逃,如此一來,無論你要做什麼,皆會變得寸步難行。你確定不再等一等?」
薛千韶毫不動搖,道:「這就不勞楚道友操心了。況且你又如何知道,我沒有留下後招?」
楚銘遠失笑道:「確實,你帶來的那位林師侄不在閣中,那麼他是在外頭,準備接應你了?」
薛千韶一語不發,只將劍鋒又逼近了些。
楚銘遠笑容微歛,道:「我一直以為你識時務且不冒進,眼下看來,確實是我誤解了。」他接著嘆了口氣,道:「你走罷。」
說罷,白璧閣禁制倏然解除,薛千韶微微一愣,卻未收起劍來,仍有些警惕地看向他。
楚銘遠並未多解釋,只道:「只是,大約也已經來不及了。」
雖不明白楚銘遠的意思,薛千韶卻心頭一緊,當即轉身離去。
楚銘遠望著他的背影,緩緩跌坐回榻椅上,失神地道:「即便你不是我所期盼的模樣,我卻反而更羨慕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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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薛千韶尚未離開白璧閣,便撞見守在玄關處的玉霖,兩人一時僵持。玉霖顯得有些驚訝,黑鳥卻在薛千韶同他動手前,開口道:「我沒打算告發你,只想問你一句,師兄可還好?」
這下薛千韶反而困惑了,眼見玉霖確實沒有針鋒相對的意思,他便一面向外走,一面警惕地道:「你何不自己進去瞧?」
黑鳥便道:「師兄暫時不讓我進去,但我信得過你的人品。」
薛千韶已越過他走出數步,聞言卻不由腳步一頓,詫異回頭。
玉霖認真地對他一禮,親自開口艱難地道:「當年,多謝薛掌門替我說話,救命大恩,玉霖一直銘記於心。」
薛千韶蹙眉道:「你知道……難道你當時醒著?」
他不由重新檢視起眼前的人。如若玉霖知道楚銘遠想殺他,這麼多年來卻未露半點聲色,那麼他心智跌落一事,究竟只是傳聞,還是他刻意裝出來的?
玉霖輕輕頷首,黑鳥道:「這些年來嘗過人情冷暖,是是非非我已放下,只想輔佐師兄,使他不至偏離他所擇的大道。他今日與莫違那小人合作之事,我並不認同,幸好仍是你讓他懸崖勒馬。」說罷,他竟取出長明鈴及一盞魂燈,對薛千韶道:「時候不早了,此二物借你一用。」
薛千韶遲疑地接過,發覺那燈座上刻著的,竟是莫違的姓名,不由愕然。
玉霖面色淡然,囑咐道:「你非我派中人,更非守塔人,長明鈴在你手上無法發揮全力,且有反噬風險,萬事小心。」
薛千韶啞口無言。他知道玉霖將此物交給他,肯定也得付出相應代價,可魂燈與長明鈴確實有大用,他不得不收下,為自己的行動添一層倚仗。
他道:「多謝玉霖道友,我定會歸還的。」說罷,他將此二物納入儲物戒,又走出幾步後忽然一頓,回頭對他道:「入內瞧瞧罷,楚銘遠需要人陪著。」
玉霖聞言,抬起頭來愣住了,薛千韶卻未多作解釋,轉身便走。
楚銘遠並非真正孤身一人,只是跟他走在那條道路上的人太過小心,讓他無從發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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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感謝閱讀!寫了一個矛盾的楚銘遠。他本性算溫和,但就是被環境和經歷壓得有點扭曲,想壞壞也壞不徹底。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hDZYzOSYD
隳星要是知道這一章發生了什麼,應該會氣得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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