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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風盪開了血腥氣味,將它們自比試臺吹向四面八方。
薛千韶剛悟得了自己的劍意,卻也在首次使出的當下,令全場鴉雀無聲,肅殺之氣重重壓在這片靜默之上,凝滯不散。
那一招狠戾得令人窒息,劍勢如烏雲蔽天、疾風驟雨。與他同臺比試的築基後期修士毫無喘息機會,渾身佈滿刻骨劍傷,丹田亦血光淋漓,當下便失去意識,生死不知。
薛千韶亦像是淋過血雨般,幾綹髮絲隨著垂首而散落,讓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對手倒下之後,他仍一動不動地拿劍指著對方,浸透劍身的鮮血緩緩淌落下來。
評判人也為他暴戾的攻勢所震懾,數息之後,評判人方在一片靜默中高呼道:「太鯤山薛千韶、勝!」
然而,這般勝利卻不太值得鼓掌,臺下掌聲零零落落響起,更多的是壓低嗓音的閒言碎語。
「這、也未免太狠了罷?對手不過籍籍無名之輩,修為境界又差他一截,何至於下如此死手?」
「可這一劍還真是漂亮,瞧著有點像他師兄的化雨劍,只是更加兇猛。」
「我看還是不如化雨劍。化雨劍有輕重緩急,時如春風化雨,時如撼天驚雷,此劍卻如狂風暴雨,密不透風,只有一股濃重的殺意,絲毫不知收斂……」
薛千韶並未將這些話聽進去,急著接他離開的蘇長寧更沒有。蘇長寧攙著他遠離人群,直到走進會場周邊的楓林深處,才開口問道:「好些了嗎?」
一面問著,蘇長寧一面彎下身,拂開他溽溼的額前髮,取出手帕擦拭他面上被汗水暈開的血跡。
薛千韶闔上佈滿血絲的眼,緊緊抿著唇,過了好半晌,他才虛弱地道:「我想起來了,與我比試的那名明山派弟子……我曾經見過。」
那出劍的招式,行動時的身法,以及眼神……多年來,薛千韶一直聽從師尊囑咐,從不敢細究當年薛家滅門之事,誰料真相偏要這樣撞上來。
在比試臺上看破當年真相之時,冰冷的恨意轉瞬間沁透他的骨血,將本該是「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君子之劍,徹底轉成不留餘地的殺招。
蘇長寧的手頓了一頓,定定看著他。哪怕薛千韶的話只說了一半,他的心也已經高高懸起,心尖發顫,極為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薛千韶繼續輕聲低訴道:「這麼多年來,我總是夢到薛家滅門那一夜,夢到娘親和眾多親長死在我眼前,每一幕都怵目驚心,我卻滿心覺得不該忘。因為若連我都不記得,還有誰知道他們的冤屈?」他睜開眼,空茫的黑眸映上了楓紅,讓那似喜非喜的神態也染上狂色。
薛千韶又接著低喃道:「果然兇手並非凡人,甚至,都還好好地活著……」
蘇長寧欲言又止地凝望著他。他看見薛千韶勾動了唇,像是想要笑,看上去卻更像是即將落淚,眸中彷彿空無一物,既沒有無處不在的赤紅楓葉,更沒有眼前人。
蘇長寧心口悶痛了起來。原來竟是這樣,他終於知道薛千韶為何而痛苦,但在如此沉重的滅門血仇面前,他卻不知要如何讓薛千韶放手,又要如何讓他再多看自己一眼。
他不曉得能如何寬慰薛千韶,只是無比心焦,並隱隱有種將要失去他的預感,好像薛千韶即將前往遙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頭。光是認知了這一點,他的心便如被銳器穿透,涼颼颼地發疼。他不知該拿這股情緒如何是好,最後傾身吻住了薛千韶。
求你多看我一眼,求你……為我留下。
薛千韶極其緩慢地回過神,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蘇長寧壓抑著顫抖,對他道:「……別丟下我。」他在索吻的間隙,又低聲道:「說好了,待你結丹之後,我們就結為道侶……薛千韶,你打算現在丟下我,毀棄你的承諾嗎?」
薛千韶並未回應他,只是很勉強地笑了笑。自那一刻起,蘇長寧便明白,自己早晚是攔不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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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紅劍會最後一日,明山派門人趁著蘇長寧上場時,私下向薛千韶約戰,欲討回門人被一劍毀廢丹田的公道。
正中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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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在那片楓林中,霜葉赤紅如殘陽,片片旋飛飄落。薛千韶靜靜望著它們,當他聽見熟悉的呼喚而回過頭時,面上仍帶著一抹釋然的笑。
他渾身浴血,大半卻都來自明山派門人。明山派是小門派,修為最高者不過金丹,此回即便菁英盡出,也不過來了二十人。而這二十人,此刻皆已成為他劍下亡魂,殘肢臥於一地楓紅之中,血液流淌成淺池,與赤紅的楓葉彼此交融。
多麼寧靜而鮮麗的一幕。
蘇長寧止步於一丈外看著他,啞口無言,心痛如絞,竟不敢再向前任何一步。
兩人相視無言。而就在僅僅數息後,一道足有兩人高的裂隙,突然在薛千韶背後的虛空中綻了開來,像是一道將世界一分為二的傷。蘇長寧感覺到了那裂隙的危險,當即睜大了眼,在邁步奔去的同時喚道:「千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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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千韶卻如釋重負地淺淺一笑。他的雙眸已轉為駭人的赤紅,卻只是安靜地望著蘇長寧,輕聲道:「長寧,對不起,是我負了你。」
話音一落,無數妖魔手爪從那裂隙中探出,將毫無掙扎之心的薛千韶扯了進去,像是捕到獵物後收網的蜘蛛。
蘇長寧眼前的景物,也在這一刻劇烈扭曲起來。本該惶然悲痛的此時此刻,他心中竟突兀地浮現一種感覺,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理所應當,只不過是他曾在某處見過底本的一齣戲。
緊接著,他忽然感到天旋地轉,經脈中靈氣激盪,疼痛巨浪襲捲而來,使他眼前發黑,喉中湧上一口鮮血。與此同時,他的身軀自末梢開始發麻,彷彿正被蒸散一般。
軀體的疼痛、百年的愛恨嗔癡,以及屬於「化雨劍蘇長寧」的記憶,逐漸變得渺遠,他的腦海開始浮現出截然不同的另一段記憶,像是在一個軀殼中硬是乘載兩個魂魄,為他帶來極大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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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段短暫的空白後,他逐漸整合了二者,但他仍按著先前的計畫,趁著薛千韶毫無防備的此刻,搜尋到了他最想見證的那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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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韶,我為你封印記憶罷。」
聽見這樣一句話之後,他透過了十五歲薛千韶的雙眼,見到了神色溫和,目光卻含著悲憫的封璐仙君。
薛千韶掐著寬袖的手指,在聽見此話之後緊了緊,接著他以少年嗓音沉穩地答道:「師尊教誨的是,我確實被過往絆住,以至修為毫無寸進,弟子已經在改了,還請您再給我一些時間,之後弟子甘願領罰。」
封璐蹙起眉,望著如今病體支離的四弟子。按理說,築基之後便不同於凡人了,幾乎不可能生病,可薛千韶卻一病不起。
封璐續道:「你如今是心病。長此以往莫說道途,若是生出心魔,連你如今的築基境界都無法維持,為師怎可能為此處罰你?」
薛千韶聞言屏息片刻,卻仍一語不發。
封璐知道他表面上隨和,實際上卻油鹽不進,只好道:「為師當年贈你一對破魔匕,便是因你命中有兩次魔劫,如今匕首失其一,已然度過一劫,這兩柄匕首乃是雙生,只要你存在於世,遲早有一日,它會帶你找到另一柄匕首,而那便是你的第二次考驗。」
薛千韶靜靜聽著,逐漸意會過來,終於抬眸望向他的師尊。
他喉頭發緊,艱澀地問道:「師尊的意思是……我並未害死他?我還有機會親自彌補嗎?」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急切執著,封璐抬手點了點他的額心,這才清了清嗓子道:「咳,天機不可洩漏。」他接著話鋒一轉,又道:「可是你如今病成這樣,又無法繼續修練,便是生生斷了所有機遇啊。」
薛千韶一點即透,他抿了抿唇,垂眸思考片刻,便道:「師尊的意思,弟子明白了,但還有一事希望師尊成全。弟子能夠築基,倚靠的是他所贈的上品靈石和築基丹,即便封印了記憶,弟子自認還是無法以此作為修道之基,還請師尊同意讓弟子散去修為,按太鯤山功法重新修練。」他頓了頓,放低聲音呢喃道:「……受之有愧,還是把修為還了罷。」
封璐嘆了一口氣,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道:「你有心大破大立,為師自是沒有什麼不允的。只是你這執拗性子,只怕將來還得吃許多虧。」
封璐說得含糊,薛千韶卻闔上了眼,答道:「弟子這一世,只求能無愧於心,善待身邊諸人。如今既然有愧,便求將來能夠有彌補的機會。即使道途崎嶇一些,也是該然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那便勞煩師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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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至此中斷,像是驟然散戲,人去樓空,只剩唯一的一名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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隳星此前一直認為,薛千韶是為了自己的道途,才選擇封印記憶,拋棄過往。去過薛家舊址一趟之後,他更肯定了這個猜測,心一點一點地涼下來。他發覺他所鍾情的人,心中只有自己的大道,為此甚至能放棄報仇雪恨,不肯向明山派討回應有的公道。
心頭舊傷裡埋著的刺,便也隨之尖銳起來。他以為,自己也是薛千韶為了大道而捨棄的部份,是他道途上的絆腳石。
只是絆腳石。
可在經歷過夢魂蝶塑造的百年記憶,了解薛千韶眼中的太鯤山後,此刻他才終於明白薛千韶為何封印記憶,又為何能放棄對明山派的報復。
他若不封印記憶,只有兩種下場。夢魂蝶演示了他將如何被仇恨侵蝕,墮入黑暗;而薛千韶真實的記憶,則演示了另一種可能:困於心病,身死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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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真實的現況,或許才是最好的結果。薛千韶封印記憶,如白紙般修練成長,方能明辨是非,將正直刻入骨髓,並保有珍貴的善軟。即便遭遇考驗,痛徹心扉,仍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不愧於心。
原來那並非僥倖得來的天真,而是一種擇善固執的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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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所做的事,卻是逼著薛千韶與自己交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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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清醒前的最後一刻,隳星看見另一個自己出現在眼前,與他相對而立。另一個他穿著太鯤山的山服,冷沉著臉,黑眸中燃著熊熊怒火,狠狠往他臉上掄了一拳。
隳星因而猛然醒了過來。他撐著身子坐起,隨即扭頭朝身邊的薛千韶望去,赤眸中卻只有茫然和一絲恐懼。
夢魂蝶塑造的夢境太過真實,有一瞬間,他真覺得自己和薛千韶在太鯤山朝夕相對,一同修練了百年,心中仍被綿長的眷戀,以及因此形成的愁緒填滿。
可他知道薛千韶將在聖淵中遭遇什麼。那是以他自身際遇為底本、足以扭曲心性的無盡廝殺,在那之中,魂魄與肉身都將迎來無數次撕裂,以及反覆癒合的痛苦……他怎麼能讓薛千韶經歷這些?
可是已經晚了,太晚了。夢魂蝶的夢境不得以外力中斷,否則更易使人陷入錯亂當中。
隳星一時不知所措,只知道自己似乎從未如此心慌過。就在他以顫抖的手,猶豫地探向薛千韶額心處時,薛千韶卻倏然睜開了眼,失去神采的眸中留有一絲冷厲與殘酷。
隳星瞠目看著他,內心極為詫異。怎麼可能那麼快?他與薛千韶在夢中相處百年,現實中卻只過了一炷香時間,可他在聖淵中廝殺的時間,也有大約八九十年,這還未算上他當上魔尊前的歲月,無論如何計算,薛千韶都不該醒得這麼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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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感謝閱讀。這段魔尊的心境特別難寫,希望我有把它處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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